俞躍深深地歎了口氣,他一邊任由母親擺弄,一邊說道:“終于,我這幾年就一直在和你們說這件事,你能明白這點真好。”
母親一時啞然,然後又笑了起來。她被兒子臉上那副對他稚嫩的小臉來說,過于成熟也過于誇張的倦怠表情逗笑了。“好吧。媽媽要去北方了,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媽媽可以給你寄過去。”“寄”,俞躍注意到了她的用詞,他偷偷瞄了母親一眼。
“那裡是個著名的北方城市。很北很北,離這裡很遠哦。”為了防止孩子對此沒有概念,母親特地補充道。她還記得俞躍曾把代表地理方位的“東北”,誤認為是一整個省份的名字。
“遠······”俞躍的嘴唇蠕動了一下,輕輕重複着出現在母親話語中的那個字眼。他的聲音細若蚊蚋,連母親都沒有覺察。“我想要雪,就是課本上說的那種。”他随口扯了一個答案,然後低下頭晃了晃在床邊懸空的腿,腳跟撞在床沿上,發出“咚咚”的悶響。“你之後還回來嗎?回濱城這邊?”他問道,語氣尤為漫不經心。
“當然會回來,過完年就回來了。至于雪······傻孩子。”母親又笑起來,揉了揉他的一頭亂發。俞躍的頭發已經逐漸脫離了幼時的細軟,顯出些倔強的脾性來。“小躍,你又不是小孩子了,難道不知道雪到了南方是會化的?我可怎麼給你帶回來。”明明剛才還是她口中的“傻孩子”,明明在不久前還因“兒子太小,單親家庭不利于他成長”而僵持着沒有離婚,但轉瞬間,他又“不是小孩子了”。成長居然可以是如此迅速的事情。
雖然即将同父親成行,但海城與濱城距離并不很遙遠,或許到了春節他們爺倆依舊會回到這裡。而過完年後,寒假還尚未結束。俞躍點了點頭,然後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說道:“好吧,那就紅葉吧。”
祖國大地幅員遼闊,不同地區的不同氣候,絕非是一個詞彙便能簡單概括的。四季分明,這個詞就從來不适合用在這個點綴在海岸線上的南方小城。在這方小城中,不管是冬天的白雪還是秋天的紅葉,這些語文課本上描繪的畫面,對俞躍來說,向來沒有太多的實感。南國有的隻是短暫且綠葉長青的冬季,與漫長得好像不會結束的夏天。
“現在是冬季啊,樹葉肯定都掉光了,怎麼會有紅葉?再想想。”不同于俞躍的敷衍,母親顯得很執着,又或者,她隻是享受着母子二人的相處時光。兒子還是那個她看着長大的兒子,但也許是馬上要前所未有地與之分離,帶着這全新的感受母親總忍不住要四處擺弄早該沒了新奇感的兒子。
“你可以明年給我,或者随便帶點你覺得好的東西就行。畢竟我也不知道那裡有什麼。”
“好吧好吧。”
床鋪對面的牆上有一塊因缺乏日曬而發白的牆體,那是挂鐘曾經存在過的證明。從那處空白收回視線,母親擡手看了看表,快到了她和前夫約定好的時間了。“小躍,”她從自己的挎包裡抓出一把糖,又掰開一顆遞到俞躍手裡,“你不是個小孩子了,要是想媽媽了,就給媽媽打個視頻電話吧。現在有網絡,在不同的地方要見上一面也沒有那麼難,懂嗎?”
母親喂到嘴裡的糖塊仍持續地在舌尖散發着甜香。她走了,而父親還沒有回來。天色有些昏暗,俞躍卻坐在房間裡沒有動彈。
這或許就是電視上說的“愚夫愚婦”吧,他想。不是俞然的“俞”,而是愚蠢的“愚”。明明早就被彼此折磨得筋疲力盡,别說是吵架,他們二人這兩年連普通的口頭交流都幾乎不會有,那幹脆早點一刀兩斷不就好了?這段婚姻是場不幸,可他們又偏偏糾纏着不願放手。事到如今,這不幸甚至連外人都有所耳聞。
口腔、舌頭、唾液,糖果的世界裡,一切都是甜蜜的。俞躍手裡攥着母親幫他掰開的糖紙,卡通造型的白兔伸展着自己的軀體,在糖紙上展現出一副奔跑躍動的姿态。然而矯健的身姿還是沒能幫助它逃過追捕,下一刻,意外從天而降。它被外物擊中了。
俞躍緊緊地抿住嘴唇。
那一天,屋裡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