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家中的小女兒——程鸢的母親,也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僅沒能好好照顧父母,還疏忽了對女兒的關心。她過于急切地想要彌補女兒從懵懂稚兒長成含苞待放的青春少女這一過程中她錯過的一切時光,想要知曉女兒的一切所思所想所憂所喜。但或許就像“程鸢”這個名字最初便預示的那樣,鸢飛于空中。如同飛鳥,她已經适應了自由散漫、不受太多拘束的生活方式。她的心已經野了。四個人的家中突然隻剩下她們母女二人,沒有了外公外婆居中緩沖,母親突如其來的過度關注盡數聚焦在她身上。這令程鸢不知如何适從。
隻不過,母親依舊很忙,非常忙。
将頭埋在臂彎中,程鸢枕着海水的韻律輕輕閉上眼睛。海浪攀上她的雙腿,又晃動着逐漸沒過她的頭頂。她沒能在海水中漂浮起來,反而在水中一直下落,直到沉入腦海深處的海底。
是夜,程鸢還暫時不想回家。
耳邊傳來一陣輕微的金屬碰撞聲。不過這條海岸線上本就充斥着民用乃至軍用的各類碼頭,對于晚間的船舶或是碼頭作業來說,這樣的動靜實在再尋常不過。在海水規律的起伏聲中,這異響猶如一顆石子般投入程鸢思緒飄蕩的腦海,卻隻在遠離海底的水面上激起一圈細微的漣漪,随後便消散無迹。
但下一刻,伴随着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一道不容忽視的巨大拉力從她的衣領上傳來,不待程鸢有所反應,就将她從欄杆上生生扯了下來。力道之大,直把她拽了個趔趄。
“你——”随這拉扯而來的,還有一道急切的聲音。但話剛起了個頭卻又沒了下文,連拽着她領子的力度似乎都有一瞬間的松懈。昏黃的路燈依舊在二人上方一明一暗地閃爍着,但也足以照亮燈光下彼此驚疑不定的面容。對方身着與程鸢款式相同的一套藍色校服,臉上滿是驚愕,而從神遊當中被猛地一把拽回現實的程鸢同樣吃驚不小。
俞躍。
若是忽略雙方第一次接觸時,程鸢在幾句話内就成功踩中地雷,捅出大婁子的前因;以及自此之後,她便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躲着他走的後果,他們倆倒确實是早在小學時期就結下同窗情誼的老相識了。甚至,二人下午才剛剛打過一次照面。
俞躍回過神,拽着她的衣領繼續毫不客氣地往後拖。在外力的強迫下,程鸢隻能跌跌撞撞地小步跟随,以免摔倒。眼看着離海邊的圍欄已有幾尺遠,俞躍這才站定。死拽着後領的手一松,然而還沒等程鸢穩住身體重心,領口又被他一把揪住,随之而來的,還有他口氣不善的質問:“你在幹什麼?就因為那點小事,就要想不開嗎?别發瘋了!”帶着焦急,俞躍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破音。話頭話尾還摻雜着幾句加強語氣的優美中國話。
夜色漸深,浪頭漸急。海風拍向岸邊,被衣襟兜了個滿懷。程鸢被風吹得鼓起的校服前襟輕輕擦過他繃緊的手腕,俞躍緊抓不放的手指關節微微一松。目光飛快地在程鸢身上掃視一遍,他的手指又再度收緊。
眼下還不是夏季暑氣最為暴虐的時節,但對于海城來說,五月份的氣溫也絕非易與之輩。新學期伊始,在享受了幾日短暫的晚冬後,南方的夏日接踵而至。因此,學生們自然也早早便換上了夏季校服,讓四肢裸露在短袖外,以迎接南國新一年的漫長夏日。
俞躍的話說得有些沒頭沒尾,但程鸢卻立刻心領神會。顯然,她的舉動使他産生了一些誤解。但此刻,程鸢卻無暇顧及彼此間的這場誤會,她滿心隻有一個念頭——俞躍果然認出她了。程鸢隻覺頭皮陣陣發麻,兩隻腳的腳指頭死死地摳進鞋墊裡。
在發覺自己在教導主任跟前被抓了個現形後,程鸢的腦袋便一直低垂着,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會以為她的認錯态度極為誠懇。但程鸢的這番做派不僅是為了博取老師的從輕發落,更是因為在同門外二人大眼瞪小眼的片刻中,她認出了老師身後那張屬于俞躍的面孔。
或者是覺得她的認錯态度足夠誠懇,或者是看在她還算過得去的成績上,又或者是出于為人師者呵護學生心靈健康的善意,一臉嚴肅古闆的教導主任雷聲大雨點小,隻是簡單地批評了她幾句,便高擡貴手地将程鸢輕輕放過。順利度過第一道關卡後,抱着一種逐漸樂觀的積極心态,程鸢祈禱着俞躍并沒能像自己一樣辨認出她的臉,又或者,幹脆就直接忘了她。可沒成想,兩人的下一次碰頭竟來得這般迅速,甚至還結結實實地來了個近距離的面對面。
希望落空,兩人不尴不尬的那點交情,更加重了此刻丢臉的程度。
程鸢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緩慢離體。正當她硬着頭皮試圖在腦海中組織出一句足夠成熟穩妥簡潔利落,又不至于加重尴尬局面的解釋時,突然間,她聽見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哈哈,米老鼠。”她的嘴巴自己在說話。
雖然對方那似乎還處在變聲期當中的聲音聽起來确實帶着點滑稽,但眼下顯然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而他們倆之間的交情也絕不到可以讨論這種話題的程度。來不及責怪嘴巴的擅做主張,眼看俞躍本就皺起的眉心逐漸鎖緊,程鸢慌慌張張開口試圖補救:“不對!是唐老鴨。”話音剛落,程鸢終于絕望地閉上了自己的嘴。
眉心的皺紋剛有一絲緩和的迹象便再度鎖緊,但随即又釋懷地舒展開。剛才凝結在心頭的焦急、擔心、尴尬與一絲不知所措,種種複雜的心緒頃刻間蕩然無存。此刻,俞躍心中隻剩下一股不知究竟針對誰的荒謬感。
他松開手,甚至還不忘幫程鸢簡單整理了一下被自己扯得歪斜的校服領子,臉上一派古井無波。程鸢心驚肉跳地在俞躍好似風平浪靜的臉上迅速瞥過,又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瞄了一眼自己脖子前的那雙手。她縮緊脖子,一邊享受對方體貼周到的服務帶來的煎熬,一邊忐忑不安地等待甯靜後的風暴。
但俞躍什麼都沒說。他一聲不吭地幫程鸢整理完領子後便拍了拍手,一邊拍掉手上不存在的灰塵或是别的什麼東西,一邊轉身下了海濱長廊的台階,在另一雙眼睛的注視中提起自己随手甩在行道樹旁的書包,以及來不及打上腳架,直接被他摔在人行道路肩與瀝青路面上的自行車。足見他當時的慌忙與倉促。
這一切,都在程鸢心中深深的愧疚感上再多添一筆罪狀。
“啊,俞躍,我······”簡單的兩個字符,從口中說出來卻顯得有些生澀。程鸢回過神來,試圖叫住他。但對方并不理會,将書包往肩上一甩,便跨上自行車走了。
程鸢呆立在原地,目送他逐漸遠去的背影。這時,騎出了一小段距離的自行車卻又突然停了下來。像是剛想起來她的存在,俞躍在自行車道上停了下來,轉身回望她。他停在兩盞路燈的間隔中,燈光拉長了他腳下的影子,卻照不透他臉上的表情。黑夜在俞躍臉上投下一層朦胧的面紗,程鸢看不清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