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夜間的夢中念叨什麼,一類模糊不清的挽留和懇求,頗像鳥啼和嬰兒嘤咛祈求從和自己并無血脈關系和指責的成人身上獲取一些獸性憐愛時的撥弄,觸碰,說:别讓我...離開這裡....别讓我離開這裡。不甚明确此間究竟何處。窗戶開着,像他僅有的一次,企圖變成和這顆埋藏在身體裡的心相符合的事物時,他伏在床上,疼痛模糊地度過的那兩個月的那樣,而即使那麼幾個月前的事,也像是隔了很久,很久了——更不要說更早以前呢!入夜,清晨的空氣和規則...還沒碰到他...仍然是條夜間的,潔白的蟲,被往昔的幻影纏繞着,輾轉反側,一會,天沒亮,夢裡,陽光來了,陰影落在帷幔下的手指上,在夢中,确是龐大星星的光了;山谷的藤蔓是溫柔,幫扶性的,人柔弱,未長成的腿腳被風推着,草和樹枝送着,一直到陽光不落下,所觸碰到的任何地方去。它不知道疲倦,仿佛沒有形體。——!有人在它背後,叫它的名字,形體飛快地劈開水流和樹叢,如同龐大的,敏捷的鹿,跟上它,與它相比,實在是太像柄完備,利落的刀了,但它咯咯笑着,并不怕他。它太清楚他不會傷害它。他做了什麼,不是保護它,囚禁它,隔絕它,從這個更廣闊的,被塔控制的世界中?即使那是徒勞的——即使那是徒勞的。
-不下雲門...
-什麼?
靈魂說。它還沒有形體。非常小;它漂浮在陽光普照不落,岩石如海上半島,鳥的頸一般,向着更遠空氣,更遠山脈伸出的石台上。
-就能拒絕...嗎?
它到底是沒能辨别那陣聲音在說什麼的。但他擡起頭,見到遠處那尖頂——一見,霎時就給它戰栗——給它——靈魂以粉碎和暈眩的搖晃——再給它——身體。
塔。
他。
靈魂——不再是靈魂。被眼睛見到的手,不受控制的機械動作,當他這麼做時,塔望着他。他站在那,麻木而茫然,他的周圍,那些藤蔓,風,陽光,被日光遮蓋的星星和月亮,無一不是哀傷和悲戚的,最後一次,企圖伸出手,抱住他,挽留他,對他說:不要走。他感到藤蔓纏住他,風對他說話:哪都不要去,不要離開這裡。
——。
他的聲音叫他的名字。再一次呼喚,忽然間,這纏繞和吹拂,最終變得尖銳痛苦。他決定回頭,他想要回頭,向着背光之處,因為他要見的人就在那裡。
光明炫目,不适應黑暗。他沒有看見任何人;當他回頭時,雨從窗外飄落屋内,一束火光在他的側邊閃爍,但他的身體僵硬,動彈不動,隻是嘴唇張開,嘗到這粘稠,深紅的雨不同尋常的深澀鏽味。他會以為血雨——在他久久聽聞,也在更早之前就是他的降生緣由的事物,應當是熾熱的,像從血管中迸裂而出的死亡一樣;但結局,和無數正确的假設卻陰差陽錯錯誤的相似,他恐怕,不應該假設死亡是熾熱的——血雨是這樣,這樣冰冷,正如死亡。
冰冷的雨打在他臉上。在出生很久後,他才第一次見到真正的血雨。
-吵醒你了?
他轉過頭,北方人站在他的床邊,手持燭台,對他微笑。他搖搖頭,仍然躺着,隻是轉過頭,露出一半被蒼白金發遮住的臉,望着他,仿佛被夢奪去心魂,不會說話了,眼睛承載了太多交流功效,像人在幼年期時。
-來吧。他哄騙他。"來吧。"北方人說,"孩子。在夜間空襲呢,孩子,跟我來,其餘人都已經去避難了。"他說,探過身,去扶起他在被褥裡的無力身體,倒真好似他還是個可以被打橫抱起來的嬰兒一樣,隻是口裡念叨的搖籃曲,盡是些對戰争的空洞,香甜的保證。"血雨來了,塔就快要吃飽了——它要喝酒了。戰争就快結束咯。"
-來吧。他攬住他...來吧,親愛的,去安全的地方...
他看着他;忽地,他揮開他的手,像個成年的,有自主能力的人一樣,搖晃着自己那具身體,到窗邊去,用上全部力氣,将窗戶開得更大了;血從雨欄上傾瀉而下,落在睡袍上。他探出身去,張望着。
-幹什麼呢!
北方人來拉他。"父親呢?"他說道。他顯得很無奈,"大人在外邊。"他解釋道,"他正忙着造這場雨,少爺。"
他垂下頭;這具身體的自主權就這麼離去,再一次,他成了個任人擺布的孩子,一個瓷做的娃娃。教師領着他,走出房門,領口亂了,身上沾着血。他跟着他,牽着他的一隻袖子,問他:"父親會赢嗎?"雨聲大而狂暴,他的眼淚,不知是因為擔憂,還是恐慌,隻是随在黑暗中落下樓梯的步伐落下。他無可慰藉。無論教師回答什麼:會赢,不一定。他隻是哭。
血沿着堡壘的石牆滑下,蔓延。火光随風晃動,幾乎要滅了。他們緩慢,輕柔地走動,為任何牆角浮現的影子而草木皆兵。——仆人呢?——在地下。他語焉不詳。除了血雨的鳴奏,四周沒有人聲。
-是我!
一個人影,從通往地下的窖口浮現,北方人的劍柄就掃了上去,将她壓在牆上。她舉起手,奮力偏着頭,将面孔轉到剩下的一點微光中,好讓來人認出她。"放開她。"他有點神經質了,毫無疑問;他沖上去,将身上未幹的血迹,壓在她身上,将她擋在自己身後,留着北方人對着他臉上驚慌,惶恐,脆弱的神情無奈。
"夫人。"他點點頭,收了劍;她握住他的手。"全是血,全是血。"她扶着他的肩膀,"'怎麼了?"
"雨..."
他回答,牙齒哆嗦。沒有火了,他們挨在一起,向下走去,她牽着他的手;孩子攥着她,緊緊的。
-你還好嗎?
她問他。他點點頭。他們聽見,從更上方的地方,傳來巨物落地的聲音;夜非常深。"又一頭。"北方人說,雨聲更響,夾雜一聲龍吼。孩子打了個寒戰。
-這一頭是大人的戰利品。
北方人說,他開了門,光明和溫暖迎面而來,一個酒杯被摔碎了,幾雙手臂一起舉起來,将一個人抛到空中,更遠的地方,一粒金色的骰子,折射着中央爐火的光,旋轉,落下,到一隻帶有鱗片的手上。"六點!"她叫道,攤開手掌。
酒水噴濺,笑聲也像刀劍。北方人側身,擋住身後的女人和孩子;她和他站在那,驚愕不已,不能動,也不能說話。這是間充滿歡樂的屋子,食物和酒水被從上面搬下來了,堆滿了中間的地闆,軟墊和草堆疊在一起,上面鋪着,桌墊,皮毛,綢緞裙子,地上散着珍珠和紅石。他的眼睛,跟着一顆猩紅的珠寶,滾落,到一隻尖細的鞋跟前,他再擡頭,就看見他的母親,宅邸的女主人,笑着看着他。
-您帶着他和——夫人來了。
女主人說。北方人聳聳肩。
"隻是我看上去來錯了地方..我帶着少爺出去,夫人。去另一個房間。"他打量道,"這是個'女士之間',我看出來....不歡迎男士..."
沒有男人。忽然,這些女人都擡起頭,用閃亮的,被酒點燃的眼睛,美麗而激情地看着他;他一定也在某瞬間被這數量所威懾了,連笑容都不暢快地顫抖了一下。"跟我來,孩子..."他說。一定不能走錯了地方。
隻有一個女人憂心忡忡地看向他們:那個女士兵。她的哥哥不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