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們你早上就在這了。”它說。它和這兩個身體完備的成年人一道,坐在半山腰的一個草堆上。他們的手都輕輕地交在彎起的膝蓋前,袍子下的靴子露出來,下邊是被陽光曬幹的草;她們微笑。它見到她和他臉上時間輕微的紋路,但總得來說,時間在這陣光明下饒過了他倆,隻留下一層陶器的質感。
它閉上眼,感到陽光從它的頭發和睫毛上滑落;這時,他伸手,手指埋進他的頭發裡。“是的,一早上就出來了。”他輕聲說:“你的頭發怎麼還是冷的呢,孩子?要我說,你也應該早些出來。”
她碰了碰它的手。孩子将眼睛睜開了。他拿那雙沒有顔色的眼睛看着她。她猶豫了一下,笑容停在嘴角邊,但最終,它還是出現了。
“該怎麼說呢,孩子…”一片草葉停在她的耳旁;她不知道這個。她隻是覺得那兒有點癢,手指在那附近停着,倒顯得有點猶豫不決了。“這也是個傳統——這裡的人把這一天叫做,最長的一天,從不下雨。我們一整天都待在戶外。這是個習慣。”
“啊,媽媽。”她身旁這個人說。他的手,已經從孩子的頭發上離開了,到了她的耳旁。“您這裡沾了片葉子。”他将這塊纖細的木葉捏在手裡,舉在她眼前。“謝謝!”她好像很吃了一驚,結局,竟然笑起來,放松又暢快。他已經注意到,許多年來,她笑,總是在某一個特定的人面前,才真心,沒有一點恐懼。
他當然已經發現這件事很多年了。
“好吧。”他冷淡地說,不是沒有一點責難,“還真有不少傳統作風:節日,日曆。真不少,是不是?”
她臉紅了。
“連你也捉弄她嗎,孩子?”他父親說。“但她一點假話也沒說——您說是嗎,媽媽?幾十年前,當我們倆住在這裡,我還隻能攥着您的袖子時,每一年的這一天,我們都在山上走一天,去各類地方:從樹林,到山頂,時間充足,我們還下到谷底,去河邊。我記得那一天總是能免費拿幾條魚回去吃,那個老商人很照顧我們。那是真的。”龍王說:“這一天像是不會結束一樣。”
孩子靜了一會。越過她倆的肩膀,他看見天上大塊,仿佛靜止的雲,而當他從閃耀的光下收回視線,眼角的朦胧之處,她和他互相看着。一種柔軟的情感,帶來無與倫比的光芒,清晰卻搖晃不穩地閃爍在他父親的眼睛裡。他幾乎能确定他會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什麼。
“那感覺像是很久以前了。”她說道。微笑,溫柔,但不知怎麼,有些哀愁。她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指尖。“很久很久。我很驚訝你還記得——你真的還記得嗎?”
“怎麼,”她的兒子歎息道,“我當然記得。如果有什麼是我忘不掉的,一定隻是這一件了。”
兒子握住了母親的手。黑鱗将她的手蓋住了,所以那并不是很清晰,他說得究竟是哪一件:是這最長的一天,還是許多年前的經曆,還是僅僅是這隻手碰到他的感覺。
“所以,”孩子說,“你們曾經真的生活在這裡。很多年前,當這座府邸還不存在的時候——當你也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他,顯然,沒有說任何不是顯而易見推測;所有他說的,都能輕易從她們說過,他同他們經曆過的一切事物和歲月裡推斷出來——他早該知道,每一次,他抱着他,他都想到她。每一道城牆,他都是為了她能回來而修建的;每一條他帶着他走過的路,每一條經過的河流,他都曾經和她來過。她很久以後才出現,但他——孩子,應該很多年前就認識了她。
“是的。”沒什麼不是顯而易見的,但無論是他還是她,還是這個孩子,都這麼出神地看着對方。
“那真奇怪。”孩子說,突兀無比,将這氣氛打斷了,“我難以想象——父親,我是說,你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孩子。”他解釋道,“在我看來,您好像一出生就是這樣。這一定是我的認知謬誤。”
她噗嗤笑了,對他做着手勢。“我不是…”
“我記得我和你說過同樣的話。”他父親說道。“你說過,親愛的——你說,‘我覺得我好像從來沒有不認識你’。”她說道,“傻孩子!事情畢竟是這樣的,你是從…”
她不說了,但眼睛還是笑着的。“正是如此。我止不住想要是我‘認識你’,該是什麼感覺,媽媽…”她的兒子說。
“這麼說,夫人,”孩子插進話來,“您是從什麼地方,大概是一條龍屍上,撿到了父親,然後在這裡撫養了他,是嗎?——原諒我問這麼一個問題,我實在是有些好奇。”
“算是吧。”她小聲,支支吾吾地說。“這問題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他父親說,“您已經忘了,對嗎?”他笑着對她說,“已經這麼久了。”他說着,又轉頭看向這孩子,說:“她已經忘了。”
他不禁皺起眉頭——他感到他在敷衍他。他大概是神奇了的罷,這孩子。他竟然瞪着他——他的龍王父親。但說到底,又不太像是憤怒。
他的眼睛酸澀;他父親笑了。
他朝他伸出手——他還沒反應過來,他就握住了他的肩膀。“您放開我!”他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有這麼大的反應,但事情就這麼發生了;他相當驚恐地掙紮起立。
他聽見他的笑聲。天地倒轉,他的腿靠在被太陽烤得暖烘烘的草地裡,而身子則倒在了他父親懷裡。他刮着他的臉,讓他又哭又笑的:笑,是因為癢。但他的眼淚,早在掙紮的時候就流出來了。
“可憐蟲。我的寶貝,你怎麼又傷心了呢?”他瞧着他,但同樣,不是不見哀傷地問他,臉上挂着個溫柔又無奈的微笑;這畢竟是人間的基調,乃至連眼淚都是本質性的了,悲傷比歡樂遠來得刺骨;他用手去抹自己的眼淚,遮住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她坐在他身旁;不敢碰他。
“我覺得您很可怕。”他遮着自己的臉,說:“我對您感到害怕了——對這一切。您不是我記得的那個人了:一會,您是那樣的,非常殘忍。您會說謊,會犯錯。但一會,您又這樣——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