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這件事,”當夜晚迫近的時候,女神再次回到那扇門前,聽到裡頭的人說話;他們在更換衣服,言語聲不過是為儀式所生長的另一層外殼中夾雜的次等修飾,“不算是件特别愉快的事,但作為趣事提出來,還是有自己的價值...”總管這麼說;“說吧。”多米尼安說,“那是什麼事?”
她站在門外;星星一點一點從夜空裡浮現。“——那好。”總管笑道,“是血王的一項...激勵的政策...花招,您說呢?”“那這件事,我是知道的。”多米尼安回答,“他實在是做了很多了。獎勵食物,獎勵土地...”
她掐着自己的手。
“噢,不是。”
衣服顯然穿好了,之後,傳來的那陣樹葉樣的聲音,是梳子在頭發裡穿梭的聲音。“怎樣跟您說呢?”總管琢磨道,“那是個宣傳性,儀式性的行為。是這樣的:血王聲稱,等到他将您...擊敗了之後,要建一座很大的...火焰的祭壇,在裡頭點燃不滅的火焰,紀念在和您作戰中死亡的士兵,他承諾,将他們都變成英雄...真夠有趣的!”
趣事一樁,但隻有一個人在笑。女神聽着,眼角垂下,而另一陣聲音遲遲不響起,一會,衣料舒展,這人站起來了。她聽見了,便從門口退開,卻聽到一個聲音,有點陌生,頗為冷漠,平淡地重複了一句:“火焰。”
“火焰,就是這樣吧。”多米尼安回答,不以為然,“它自然可以燒一會,像所有的野火那樣,但等他們的血在自己身上停滞了,被徹徹底底抹去了,這火焰就會熄滅,像從沒存在過似的。沒有任何事能——”
“您的王冠。”總管插了話;那句話就這樣卡在空中,沒有下文了,但對于她來說,她花了好一會才認出是誰在說話,這熟悉的聲音是誰的,而這聲音沒說完的話,她終究也很清楚:沒什麼能留下來。沒有任何事。
物品被傳遞。“我一定要戴着這個,還披着披風嗎?”多米尼安說,“我認為我自己的鱗片已經夠沉了。”說話人似乎原本是說做一個玩笑,但不知怎麼像是埋怨,引來了相當鄭重的解釋:“值得懷疑,您知道嗎?值得懷疑:近來有人質疑您的權威。幸運的是,往往也隻有最善變的膽小鬼,才會閑言碎語,如此膽小,乃至于他們會被任何威懾性的花紋吓到:比如說,蝴蝶的鱗片,蜥蜴的皮膚...比如說權杖和王冠。實際上是很容易解決的問題。”一陣沉默跟着他的話。“我在開玩笑。”對方說。“我知道,我知道。”總管回複。
王冠被戴上了;當他們出來的時候,她有點失神的眼睛首先看見的就是這頂王冠,幾年前,被她設計,并親手打造出來,那頂她承諾要給他的,“漂亮的黑王冠”,而它兌現了她的承諾:它漆黑又肅穆,帶着恐怖的威嚴,但又有點兒深沉的優美,像它如今的主人一樣;她和他看着對方,都愣住了。“一頂黑王冠,一頂白王冠!”總管笑道,“要我說,真是般配的一對...”
“女神。”多米尼安給她行了個禮,她站在原地,不知是該伸出手,還是就這麼站着。“您來的正好,我們就不用去找您了,大人正說要去找您呢。”
總管說;他說了這話,多米尼安才仿佛接了個命令一般,對她伸出了手;她将手遞給他。他們沿着塔的階梯向下走,窗外,晚星布滿天空,而月亮隻剩下一道鐮刀似的縫。“看來這是個沒有月亮的晚上。”見狀,總管評論道,女神笑了笑,點着頭...這一天的月亮的格外地細。
“是這樣嗎?”多米尼安說,轉角時,他的手輕輕攬了她一下,她便很驚訝地擡起頭,看見他臉上的表情,聽見那聲音柔和,但灰暗,默然地,說:“我的月亮可一直在這裡。”
總管大笑起來;一是因為女神臉紅了。但她無法和他解釋這紅暈的原因,不是因為害羞,而是不知所措。說話人這麼說着,但沒有再看她,隻有手,還牽着她的手。
他們進了大廳;她從來沒有習慣這些男人的目光,從那最開始的第一天起——那讓她從夢中醒來的一天,但實在難以說清,到底哪一個,是那個永久,孤身一人的夢更殘酷,還是這個喧嘩而危險的現實更虛幻。人難以确信哪個是夢。她走上高台,坐在第一天她見到那個身穿白衣的龍王的座位上,不過這一回,她身邊坐的是另一個人了。
她的眼睛看向桌上的餐點和酒水。
“您還好嗎?”多米尼安坐到她身邊;他的手輕輕靠着她的手背上。
女神搖搖頭。“噢。”她小聲說,“我很好。我很好。”
她看見桌上的食物有一層血色的微光,而杯中的酒是沉郁的黑色。當多米尼安站起來,做簡短的緻辭時,女神感到自己的喉嚨酸澀,和胃部發緊。她的下腹傳來抽絞一般的刺痛感,乃至于她皺起眉頭,而在她身旁的這個人,在完成緻辭之前,就發現她的情況了。
“——我要說的就是這麼多。”他頗為唐突地結束了這段冷漠,不見感情和連結的緻辭,重新坐到她身邊。“您怎麼了?”她搖搖頭。“哪裡疼?”他問她。“沒有。”她企圖微笑,但沒有什麼效果,冷汗從她的額頭上冒出來。
“喂,大人!”有人在下邊叫道,吆喝着,站起身,揮着手,“我們替她打了這麼久仗,也叫您的妻子說兩句——”
“别。”女神要拉住他,但他已經站起來了。“别。”她請求道。
“用餐,士兵。”多米尼安說道,“你的母親身體不适,沒有時間陪你胡鬧。”他冷冰冰地瞧着這個士兵,“要是你執意如此,可以到露台去用餐,免得讓衆人不快。”
“那怎麼行呢!”對方不依不撓,“這麼難得的宴會,她剛來,又這麼沒精打采,要死要活的,多麼——煞風景啊,怎麼不是她出去呢?”
“您啊!”總管笑罵,“才開始,就喝多了嗎?還不出去醒醒酒——”
“您是對的。”正在這時,女神說;男人們都擡頭看她,見她很吃力地站起來,舉起手中的酒杯,勉強笑着,說:“諸位都勇敢地,艱辛地戰鬥了。我看了所有的賬務和傷亡的數字,閱讀了所有的記錄,但絕對不能說,了解了你們大家所知道的苦楚。我對諸位都有償還不完的恩情,今晚,還請原諒我的失态,盡情地享受,纾解自己的疲憊吧。”
他看着她抿了一口杯中的酒,面色痛苦,不過等到坐下來,才開始小聲,但劇烈地咳嗽起來;這下,他就不管誰在竊竊私語,誰還在看着了,把她包到了自己懷裡,輕輕拍着她的背。“哪裡不舒服?”他問她。“沒有,沒有。”她小聲說,但覺得手腳都沒力氣,有種異樣的酸痛感,“就是下腹有點疼。”“肚子疼?”她這麼說,對方反而很焦急,“我說了,您不應該來...”
他拿過杯子,喝了一口她杯中的酒。“哎呀!”總管叫道,“萬一有毒怎麼辦?”但多米尼安充耳不聞,将那口酒咽下肚後,把額頭靠在她的額頭上,緊緊抱着她。“沒有毒,您不要擔心。”女神小聲,苦笑着解釋,“我自己驗過了呢。”
“毒?”多米尼安則喃喃地說,“您要是...喝了毒。那多少杯能要我的命,我就喝多少杯...”
血從女神的身體裡湧起。她聽了這話,不禁笑了,擡起手,攬住了多米尼安的肩膀,将他的頭靠在自己胸前,他的手則捂着她的腹部;刀具切割生肉的聲音傳來,人看着笑話,評論着,仿佛這是一對雕塑,放在他們用餐大廳的平台上。人言可畏,然而她的身體卻溫暖而寬慰。
她感到血在從她的身體裡湧起:有人會說太快了,有人會說太遲了,但她自己隻知道,她沒有選擇。當她閉着眼睛,她見到那流動,溫熱的紅,充斥着她的視線。
等她睜開眼的時候,奇怪——那紅流動到了現實嗎?還是——
“哨兵的屍體!”有人叫道,“敵襲!”
她看見一具赤裸,浸在血絲中的身體,被從窗口扔進來,橫卧在地上;窗外,那具紅色的身體劃過塔身,被夜色染成更深的顔色,即便如此,仍然顯示出過去的明亮。
“噢,血王。”總管說道,不知是焦急,還是興奮,“真是個好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