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王的兒子無論從長相還是個性上,都和父親并不相像;人人都能容易地做出這一判斷,就連當事人,也無法否認這一點。但多奇怪——他心想,當他輕輕合上身後的門,擡起頭的瞬間,他感到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識到這一事實,這兩人,父親和兒子之間,有天差地别:不知為何,是膽怯嗎,還是謹慎,又或者,隻是一種精神中固執,脆弱的悲哀,讓他在門口時打定主意的躊躇滿志,又化為了從皮膚底下,骨頭深處,泛起來泡沫似的被動和猶疑?兒子看着父親,見到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僅僅是将手放在膝蓋上的這個動作,都讓人像有被那手指上黑鱗攥住喉嚨的恐懼。他看見他濃密,妖豔的黑頭發,鬼火一般幽光磷磷的綠眼睛;無可否認,這孩子與他父親相比,就像隻獅子面前的羊羔,所有的顔色和保護,都還沒來得及染上。
他一言不發地走上前,站在離窗戶幾步遠地地方。他決心幹脆利落地開口,而不給自己反悔的機會,因此深深吸了口氣,然而,比起他自己顫抖的聲音,另一個聲音先響起了。“怎麼,”那聲音柔和,沙啞地說,“為什麼要坐的離我這麼遠呢,我的孩子?”
一隻手伸到他的視線裡,上頭,黑鱗像一圈戒指,勾勒出整個指骨的形狀——他驚愕,無措地擡起頭,便看見他對面這個人對着他微笑,而這個表情,便将他的整個人都融化,轉變了。“來吧。”父親說,“坐到我身邊來,孩子。”而正當兒子僵硬地邁着步子,要去拉開一張椅子時,這個說話的男人又将他的手握住了;黑王的鱗片就像一種昆蟲的外殼一樣,碰着這孩子手上幹淨,潔白的皮膚。
“我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和你這樣相處過了,我的孩子。”黑王對他說,“你想就最近的所有事向你道歉——我知道這些事,客人,婚約,戰争,一定讓你心煩意亂。它們确實都是些讨人厭的事情。”孩子轉頭看向父親,失魂落魄地,說不出一句話,而父親隻是繼續說道,牽着他的手:“請你一定要原諒我,寶貝。”這男人的聲音變了,神态變了——誰又能不為這樣的轉變感到吃驚?而最讓兒子感到心情複雜的是,像所有這一切一樣,此前他從不知道,這轉變竟然是如此地怪誕和驚異。
“請你一定要原諒我,”黑龍王說,“近來實在是脫不開身,等這一切都結束了....你絕對不會再被這些繁瑣雜事叨擾一下...”
王子歎了口氣;他放棄,屈服了,将手放在他父親的手裡,坐在他身旁,身體靠着他。他穿着白色的外衣,頭發映着光,就像沒有顔色了;乃至他的眼睛裡,事物也是單一,凝固的。“父親。”他喃喃道,“父親。我怎麼會怪您呢?我隻是——”“瞧你。”他父親說,“什麼事讓你這麼憂心,和我這麼疏遠?又是父親,又是您的——親愛的。”
這孩子被他來到自己懷裡,像是隻無力掙紮,害了傷病的動物,心情沉郁地将全身的力氣壓在這個被着黑鱗的龍王身上,垂着頭,眼角眉梢都帶着繁重的感傷;他抱着他,有一會,什麼也沒說,隻是撫摸着他的頭發,用一種這孩子的母親,這孩子的老師,任何雇傭的仆人和醫師都做不到的方式,帶着那曾經使這孩子屈服了的溫柔。再沒有一樣事物,曾像這雙手一樣撫摸過他的頭發,哪怕是所有的陽光和風,也描摹不出這龍王對自己的孩子的深情;末了,他又捧起他的臉,看着這孩子水光潋滟的眼睛,很憂心地,問他:“究竟有什麼事讓你這麼傷心,孩子?”
父親問。“你母親為難你了,還是你不樂意和那女孩相處?告訴我,寶貝。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孩子眨了眨眼睛。
“不...”他輕聲說道,“不是——她們。”他顯然需要掙紮才能說出這句話,手指抓着他父親身前的袍子,“是我——父親。”他喘着氣說,“我想——請您幫我化龍。”
沒有回答;黑龍王笑起來,嘴唇碰了碰自己的手指,肩膀輕輕顫抖。“噢,噢。真抱歉。”他笑着說,到最後,實在是按捺不住心裡的沖動,将這孩子壓到了自己懷裡,緊緊地攬着;多米尼安的兒子不知如何是好地扶着他的肩膀,感到他父親這具可怖的身體因為愉快而動作,讓他覺得他的身下有隻活動的,無法控制的動物;一隻巨獸。他此時的感覺并不同于他小時候,被這個男人抱在懷裡的感覺,而是一種全新的渺小無力感:他已經很高了,但和他父親相比,仍然柔軟,渺小得,像能被碾碎一樣。
他父親抱着他;兒子看着父親的眼睛,看着這雙眼睛是如何陌生而恍惚地打量着他,而在這雙眼睛裡他顯得又是如此畏懼,乃至顯然是由于這種原因,他靠近他,用嘴唇輕柔而纏綿地在他的鬓角,臉頰上摩挲着。“親愛的。”他父親歎息道,“我的孩子啊。”
“我是認真的,爸爸。”他這樣的态度,孩子隻好說,“請你考慮一下。”
他聞言又笑起來,仍然這樣讓他坐在自己身上,好像他還是個小嬰兒,手指則碰着孩子的臉頰;他看着他;孩子看着他的父親,眼中充滿了哀傷和期盼。
“你是不會化龍的,孩子!”黑龍王按捺不住笑意地說,瞧着他,“這麼一件事,哪裡值得你注意呢?這件事和你沒什麼關系...”“怎麼就沒有關系了呢!”這孩子争辯道,靠着他,仿佛他還和多年以前一樣,是他懷裡的一個很小的東西,因為太被這一個壯麗,含義衆多的詞——化龍——給吸引了注意力,為了他輕而易舉地就将他從這件頗為神秘,隔絕兩個世界,兩種等級的事物中驅逐出來了。
“怎麼,”他即使焦急,他父親卻不,“你是在那女孩身邊不自在,覺得自己比不上她嗎?傻孩子!”他還是輕輕捧着他的臉,臉上的神态似乎喜愛他到了這樣一種地步——他随時都想要用嘴唇碰碰他的臉頰和額頭。“要是這樣,我随時可以讓她和你母親在一起更多,讓你一個人待着。你願意嗎?我還可以讓她去下城區,這樣,你就見不到她了。”
“這樣不行啊。”孩子回答,頗為苦澀,“父親——我們現在需要她。”
他父親聞言笑得将頭埋到了他肩膀裡;仿佛之前那個晚上,他冷漠,恍惚的樣子不曾存在過,而他抱着的這具身體從來就是這麼平常,溫暖的,而不是那樣典型的了無生氣。“什麼話!”他父親感歎道,“我們需要這女孩——誰告訴你的?你的老師也不是什麼時候都說些正确的事。壓根不存這樣的事。”
“但你——”他不說了。“我?”他父親說,“告訴我,親愛的,誰将這些事灌進了你的腦袋裡,我要說這不是特别的應該...”
這孩子靜默了一下。
“讓我起來——請放開我,父親。”頗讓人吃驚地,他掙紮起來;他父親就這樣和他分開了,一時間很錯愕地看着他,手上一點力氣也沒用。這雙手就和曾經試圖挽留過他的所有風和樹木一起,從他身上滑落下來。“對不起,父親。”他小聲嘟囔道,“但這是真的。我們需要她。您有的巨龍太少了,您自己,也剛剛——”
“巨龍?”他聽見這個聲音說;兒子擡起頭來,見到父親臉上的表情,平淡極了。他的聲音也是平淡,消退了熱情的。“這女孩或許對你來說是巨龍,孩子。人永遠可以對小上任何一點的生命聲稱自己是巨大,無法企及的。”
他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放松自如地坐在那,眼睛裡不是沒有一點倦意地看着他,說:“但對我來說,她算是什麼龍呢?”黑龍王對他的兒子說道,“不過是個孩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