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看得出來,他——這個血紅的夢境使者,坐在窗邊,雙腳放松,帶來一夜複一夜的噩夢傳書,背後蒼白,慘淡的山脈企圖消去映在他頭發上的光彩,也隻是将他的整個輪廓像深刻的浮雕一樣烘托出來——很為她在夢醒後發出的這聲短促尖叫而感到歡喜。正在夢中時,雖然他無從得知她夢的内容,卻不免能從她恬靜,甯谧的笑容中看出一兩分來。誰能責怪他想要挖苦她,當看到在這樣一個時代的代表性建築中,仍然安放着一個頗受安撫的微笑來?隻是一夜他不曾前來,她就跌回那種緻命,需要不斷譴責和鞭笞的軟弱中了——她直起身,頭發披散,神情恐懼,乃至絕望,懇求地望着他,看見他輕輕磕着牆面的鞋跟,手中的書頁同狂風的預兆一樣翻動。“你醒了。”他仍然緩和,壓抑着火山似的恐怖熱情,對她解釋道,“你在睡時,我正看書呢。你也覺得這很少見吧?我在看...曆史....也就是故事...你覺這是有可能的嗎?”
他漫不經心地問道,不指望她會回答。“一段曆史,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死了的便是死了...沒有幽靈。”他咬着這個詞,傳達出再明顯不過的言外之意:他持反對意見。書頁被茫然,夢遊似地翻動着,“我很難這麼覺得。”他說:“我感到幽靈...和一層裹屍布一樣,蓋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也離不開...”
她望進他的藍眼睛裡;那眼睛見到她顫抖着的手指,捧着手上一個崎岖,受損,焦黑的東西,眼睛痛苦地閉着,那嘴唇,奮力要說些什麼,隻是不助地和無法逃脫的痛苦角着力。“——别這樣。”那聲音像溺水後的第一口呼吸一樣費力而艱辛;她無法,這世界決定了,她無法譴責他,所以能做的隻是循環不斷,徒勞無功地懇求,“别這樣。”
她的手上放這一塊被火親吻,愛撫,蹂躏的鱗片。它原本誠然是黑色的,但這新生的,被毀滅所帶來的黑色更深重也更無可挽回;她摸着它,便想起交織錯落的回憶和想象。她想起這些鱗片曾經是怎樣小心地滑過她的皮膚,她的嘴唇又曾經怎樣吻過鱗片主人的皮膚,而轉瞬間,這鱗片又切近了她的肉裡,血滴滴淤積在掌心,而手的主人坍塌,萎縮,在火中燃燒變形,化為尖叫;這想象讓她忍不住顫抖,盡管她已經為它流過血,而她忍不住流着淚懇求他——為着一件她不願意失去的東西,說:“不要這樣。”
“準備好自己吧,媽媽。”坐在窗邊的人這麼說,就算拒絕了。“所有事物都是是要燃燒的。”他要走了,撐起身,看着外面的天光,用一半仍然塗抹着陰影的臉對着她,說:“我還給您留了件禮物...在您的床邊。選一個好的時間用它,最好在月亮升起的那天。”
他說完,便躍出窗戶,離開了,像隻鳥一樣;她哆哆嗦嗦,笨拙地去摸索床邊那件禮物,感到它捉摸不定而遙遠,而她的身體則僵硬渺小。那瓶子沒能安然無恙地到她手中,而是幹脆利落地在這種迷惘中落地,破碎了。
泡沫在地面流溢,她能認出這氣味。她再也忍受不住,将臉埋進了手裡,抽泣,呻吟起來。
毒和火似乎是這個時代的産物。女神連皇冠都沒戴上,衣衫不整地跑過走廊,像被什麼人追趕似的,如果不是她要找的人太專心于和總管讨論一些瑣碎事務的處理,大概也早就有人通知他了——“關于北部戰線士兵的抗議...”總管說,而多米尼安在門被打開的時候正握着床的邊緣,任由身後的人将身上的骨刺挑出來。“不要管他們。”他這麼說道,而門開了。
“女神!”總管驚呼道。他身旁的男人也顯然想将自己的身體遮起來,但太遲了;當一個人不戴着冠冕和頭銜時,似乎也比平時輕盈,靈活得多。“怎麼。”她見到他身上紫黑色的傷口,聞到屋内那陣冰冷松香一樣的甜味,眼淚徹底止不住了,“你怎麼中毒的?”
她擡起頭,驚恐,焦急地看着這個男人的副官;他看見她的眼睛就像寫了不詳密文的石頭。“誰...誰給他放了什麼東西?”她問他,因為悲哀帶上了哪都看不見的一點咄咄逼人,但更逼迫的,說到底,是她自己。“其實...”總管想要解釋,但她已經不可抑制地打斷了他,說:“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快速而心碎地說,“我是最了解藥理的。難道我不配親自照顧我的...”
她說不下去了。“您誤會了。”多米尼安說,“我被白王咬了一下。他的牙上是帶着毒素的,但不一定要特殊的治療方法,過幾天,它大概自然就好了——”他對總管做了個手勢,表示感謝。
“不打擾了。”後者自然是懂得這個手勢的意思的;他行了個禮,轉身便走了,出去時将門關得嚴嚴實實。
“您昨晚沒睡好。”他走後,他便觀察道,“我看出來您最近很累,壓力很大。您可以适當放松一下——”
他沒說完;她撲到他懷裡,緊緊地抱着他,好像将聲音和言語一起包裹進去,一點也不漏在外面。
“您累了。”多米尼安歎息道;他感到他碰到的這具身體是緊張,繃緊的。當她不說話,發着抖的時候,他的手輕柔地撫摸着她的背,從肩膀,一點一點地滑到腰,不厭其煩,毫無倉促,要将一具身體恢複成柔軟,甯谧,她原本的樣子。一兩片殘餘的鱗幹擾了這個過程,讓她顫抖了一下,他就調整手指的方向,直到她完全放松,靠在他懷裡,而擡起來,看着他的眼睛,也消去了狂亂的驚恐,隻有思念和悲哀了;他自然知道她的眼睛在說什麼,但他的手停在她的腰上,猶豫,考慮了很久,才低下頭,碰了碰她的嘴唇。
她閉上了眼睛;那被刻意控制地更像是安慰,而不是欲望。實際上,從六,七年前開始,當他的牙齒沒進她的肉裡,他的鱗片喝了她的血的時候,不就是這樣了嗎?從那天早晨,他跪在她的身前,為那原本就不存在的錯誤,祈求因此不會存在的原諒開始,一直都是如此。——一開始就是錯的。他的眼淚落在她的手背上,原諒我,女神,他說,原諒我。
從那以後——所有的觸碰都像緬懷,而所有的親吻都像哀悼了。他需要先嚴格說服了自己,他正在做的事情更像是一種服務和安慰,才能把這件事忘了,把自己也忘了——說服很難,所以他甯可不見她。每一次說服都有自己的漏洞,人怎麼能忘記呢——如果它不是一開始就是欲望,怎樣才需要說服這是寬慰?
“我請求您。”他松開了手,像數年間來的每一次一樣,“别讓我傷害你。”
她一言不發地看着他,握着他的手,不願放開。“但這怎麼公平呢?”她輕聲說,不是不帶這一點埋怨,“當你在傷害你自己的時候?”“我沒有在傷害我自己。”他聽後笑起來,“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這麼說,她隻好放手了,看向窗外,見到天光給事物蒙上一層冰冷的薄膜。“你的處境很危險。”她同他說,“士兵在埋怨你,農民在猜忌你,你的同盟抱怨你沒有友情,你的敵人诽謗你沒有憐憫。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你在幹些什麼?”
“這些流言蜚語怎麼傳了這麼多到您的耳朵裡。”他聽後感歎道,“那沒有值得您置之一聞的價值。女神,将它交給我吧,我在做我應該做的事。”“但是我很擔心你——”她說。“感謝您的擔心。”他飛快地回複道。
她看着他;她那樣子像是所有的威脅和傷害都沒有這一句話來得更讓她傷心一樣。“——什麼時候開始你對我隻有這樣的話可以說了呢?”她掙紮,摸索着言語,但沒有話可以使用。
“他們說你在殺人。”她歎息道,“很多很多,成千上萬的人。很快,這些人告訴我,這世界上的人就要不複存在了。”
他沉默了一會。過了一會,多米尼安說:“這一定讓白王覺得很欣慰——讓他看起來有了一個正義的戰争口令。”“那麼,這是真的了?”
她有點害怕地看着他;他發現了,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的手指,對着她沒有拒絕他的這個動作露出感激而寬慰的笑容,苦澀而輕微,說:“别怕,别怕。”
她瞧着他,一秒,兩秒,終于還是抱住了他;她和他擁抱在一起,一會,誰都沒有說話,隻是為着無法言說的情緒而顫抖。“我說過我不是你的孩子啊,親愛的。”她在他耳邊說道,“你不需要這麼安慰我——你在殺這些人的時候,親愛的,你就沒有一次想起過你的孩子,沒有一次想起過——想起過我嗎?”她艱難地說道,“你能這麼溫柔地對待我——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怎樣回報你才好,但這一切都不能讓你猶豫一下嗎?”
他把她攬在懷裡,讓他們的身體像具複雜的雕塑纏在一起;他的呼吸聽起來痛苦而沉重。“您用不着為他們感到傷心。”多米尼安說,“還活着的人,沒有一個是不曾殺過人,吃過人的。不止一個兩個,甚至沒有一個是不曾知道百十來個亡魂,還活着世上的——所有人,除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