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中午離開,士兵想到,早晨回來。這有什麼特殊的含義?他并不是覺得這個問題真的有什麼很有價值的地方,但這個時候,清晨晨霧剛剛散去,而他在山坡上看着巨龍盤旋,降落的當口,他止不住想它;也許是因為他,士兵,委實已經做這件事太多次,對此回憶不僅産生了總結性的疑問——不一會,人影從山坡頂端走來,他也就露出微笑,向這人走去了,問他:“此行還順利?”将軍點點頭。“辛苦你。有什麼事發生嗎?”他說,沒有,沒有;他看見他臉上那類有點哀愁的微笑,即便如此,較之平時,仍然顯得放松,愉快多了,像是睡了很好的一覺,或者做了什麼好夢一樣。他穿了件領口很高的衣服,幾乎将整個頸部都封住了,而士兵則想到——也許是因為,這件事真的有些值得注意的地方:說真的,很奇怪!怎麼他每次從塔裡回來都是清晨,都要在塔裡過夜呢?那可不是什麼特别讓人喜歡的住所,空曠,灰暗,冷,并且孤單。女神可不喜歡和人說話;他身上難道不是還沾着塔裡那類特别的,寒冷,但又有點柔軟,和别處不一樣的氣味嗎?這氣味不怎麼讓他愉快。很少有男人喜歡塔裡的這氣味,但它隻是這樣難以讓人忘記。
他忽然意識到:他的确從來沒弄清過,當主将從塔裡回來之後,身上這味道究竟來自什麼。
将軍正往前走,士兵看着,忽然說:“其實是有的。”走在前面的人于是就轉頭了,絲毫沒想到他會目不轉睛——頗帶審視地盯着他,乃至嘴角還帶着微笑,顯然是自個想着什麼事,而絕不會跟任何人說,也不曾想到他的樣子會受什麼責難——但一見到他的眼神,他再清楚不過這樣子是要受責難的,而士兵自然也就将他的惶恐盡收眼底,這表情在任何戰場上都不曾出現過,至于觀者内心的結論,則被富有技巧性和時機性地按捺心底了。
士兵微笑地看着他;将軍垂下了頭,笑容很快消失,像被影子收走了一樣。
“您走的時候白王和血王就停戰的這事讨論了一番。”他同他解釋:“無條件停戰,血王自然是不肯的。但條件怎麼談,他都不滿意。”
他描述他大發雷霆的樣子,繪聲繪色:“他顯然是早就不滿意女神當初的安排了,隻給他一半的領土。他要全部。但白王哪裡是他可以随意擺布的?”士兵笑笑,“于是白王就說——再去找女神商量一次,讓母親來決定,任命一個全境守護者,剩下一個當他的封臣。”
他輕快地說着,見到将軍的臉色變得蒼白;通常這不是一個會露出難以置信神色的人。他已經活到了一個對大多事都無動于衷的年紀。實際上,他是最年長的一個呢;士兵想到。“他不至于同意了?”聲音終于頗具懷疑地響起,“她是最不可能選他的,他也知道。”比起懷疑,又像是不願相信了。
“這我不知道。”士兵說,瞧着他,“但血王,您知道,總有辦法逼女神就範的。哪一次塔會,他不是讓她無話可說,最後再也不提反對意見了?——他同意了。”士兵總結道:“到頭來,我猜白王認為這是一場遊說競賽:他是覺得有趣,才去的。比損耗人力好,白王,和您一樣,對人數的事也很上心,您不相信,時間已經挺久了。血王呢...”他講道,“血王大概覺得這是場威脅遊戲了。他看中了女神膽小,而很不幸,血王是對的。白王要赢下來,還得讓她明白,血王當了全境守護者,對她傷害更大些才行...”
他擡眼,看見将軍的臉色,笑了:“您還好嗎?”對方點點頭,相當勉強;他們繼續向下走,迎坡風吹起頭發,黑色,白色的,士兵走得很穩。将軍,從來就比他高大,但他走得有點跌跌撞撞的,像個搖晃的雕塑。“嗯。”士兵回複道,吹起了口哨,散在風中,随之而去了,“您去了。女神還好嗎?”
對方頓了頓,末了才說:“...她還好。”他沒停下腳步,但很明顯地踉跄了一下,手扶上了額頭——士兵心滿意足,上前扶住了他,又說:“您真的還好?”他點點頭,這回停了很久,才能回複,嘴唇都是白的:“我好。”他有點請求他了:請求他放過這個問題,“就是有點疼。”
哪裡?“到處。”将軍歎氣,“有鱗片的地方。它們開始痛了,尤其是再生的地方。”
他向他承諾這問題不會再影響——任何事,因為他逐漸已經習慣了,無論怎樣,痛苦——畢竟是他們這類人的天職。工作和死亡無一不是痛苦的,為了證明這點,接下來一段路他們再沒減速過了。
“你去忙吧。”到了營地,将軍對士兵說,“我去見白王,之後再去辦點事,晚上回來。”士兵說:“好。”他們之後就分開了,士兵在營帳裡統計數目,過了半個時辰,走出帳篷,果然看見龍起飛了,像黑夜一樣。
他笑起來:向塔的方向。他開始對自己埋怨——為他之前的遲鈍。但這沒有太晚。實際上,士兵想到,這可能剛剛好。
實際上:那從來不是一個關乎再生的問題。痛從來關乎的不是再生。
當他想着這件事的時候,痛苦仍然在身上繼續,好像變成了一個個小孩子,在他身上的刺上穿梭跳躍,在爬一座布滿荊棘的尖銳石山,黑龍感到風穿過鱗片和翅膀,但風暴的聲音卻在腦海裡不願離去。那誠然是種混亂,狂躁的聲音,不事妥協,因此不是狂風本身平息,就是狂風的宿主被改造,毀滅了,沒有第三種情況;那正是他們騰飛的代價,使得一顆較小的心懂得如何為龍的必經之路。他當然應該早就知道如何駕馭它了,因為還有哪一個男人比他更明白所謂巨龍是什麼?
(龍向塔飛去。)
穿過北方的平原,湖将龍迎接,灰黑廣闊,樹枝沉沒,音聲寂滅,如海無潮,而風暴的聲音随這巨獸的影子映照湖面越加清晰——如此痛苦。他感到風拒絕了他,重量拖住了他,他由此不能再飛行了。龍向下墜落,影子被身體擊破,湖面掀起滑行的浪潮,從湖中蔓延岸邊,而風暴中,他聽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