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如火如荼,生命卻不再增長。道理如此,但講出來顯得艱難,于是,黑龍也不同他說,而轉頭看自己的主君,臉上的表情,像:總之,他拒絕這件差事。白王很慣着他,笑,說:“您這舌頭笨得很可親。我不是不能理解這事,但是——”但是。話頭像鑽出的一截嫩芽,被野火掐住,血王又叫起來,說:“但是!還什麼但是。要我說,這件事是你的責任。”“這怎麼會。”白王笑着推辭,但對方是咄咄逼人,直接站起來,就要踩到他身前了,手指着他:“你當初滿口說:‘這下窺破了生命的奧秘了’。奧秘呢?”
白王擺着手,嘴角噙着笑,不曾掉過,聲聲說:見諒,見諒。他掀開眼簾,眨眨金光璀璨的眼睛,天真,無辜得很:“不是我一人能決定的。”
“嚯。”血王說,“那你倒說說誰能決定...”
白王不說話了,擡頭,看看賓客,很狡黠;看看士兵,又有點威脅。最後瞧着自己這個黑色衣服的下屬,倒是帶着點微笑了。黑龍覺得頗不舒服:那些鱗掉了,又要長,每一下都和刀刮一樣疼。他嘴唇發白,這時,白王把眼睛閉上了。
他從一旁拿出張信紙來,給主将,聲音柔和,說:“您累了。一會,替我做這麼一件事,您就去休息吧。您說的這件事,我之後考慮了,再答複您——您幫我把這封信送給女神,順便給她帶點禮物,賠禮道歉。這次不小心打到湖那塊去了,母親不喜歡的。”“你這人做事怪叫人惡心的。”血王努努嘴,他很嗔怪地,玩笑似地瞥了他一眼:“這不是您的錯嗎?”
士兵于是跟着主将又出去了。他見到汗從他額頭上滴下來,手上的鱗片發出樹一樣的沙沙聲,像肉,又像樹皮,讓人毛骨悚然;手指間攥着那封信。“您還好?”士兵問,主将搖搖頭,轉頭看他,問:“附近有沒有溫良一點的獵犬,剛産了幼犬的?”他想了想,說:“有那麼一窩。在河下方,怎麼了嗎?”對方低頭,聲音很悶,說:“我看看有沒有合适一點的小狗。”士兵奇怪:“您自己要?”他猶豫一下說,是的;士兵盯着他。
“...送人。”他最後說實話了。士兵猜了個大概:“白王給女神準備了禮物,您不用自己準備。”他不說話了,隻是站在那,也不動,近似于催促,他隻好帶路:“您要自己準備也行。”他們沿着河走,踩在透明的莎草堆裡,之後往上,到了一個幹燥的土堆,犬吠聲就響起來了。士兵不往前,而黑龍蹲下身,聲音就停;他彎腰,将幼犬從洞穴裡拉出來。鱗片還不深,動物隻哼哼,不尖叫。
他把它們抱在懷裡,一隻隻地打量了一番,又用手逗了逗,最後放下來,看它們互相打鬧。
“狗還是喜歡在一塊互相撕咬的。”士兵看了後說,“生活在塔裡,對小狗來說太寂寞了罷?”主将沒說話,但神情有點憂愁,大概是認同的。他又仔細看,看這些動物在野草間穿梭,思緒往複,忽然想起這件事,也就說了:“人也不是如此嗎?其實他們能回戰場上,自己也是高興的。”
他垂頭看他;他也就迎着他的眼睛看上去了。有時,看這麼一雙眼睛,還是需要些勇氣的。但他說的從來都是事實,為什麼要怕呢?況且,他也和他很熟識了。有時候,士兵覺得這個人,就像一種他很熟悉的自然環境一樣。
“确實如此。”士兵解釋,“在礦裡待久了,田裡幹久了,那些小子們都覺得死在戰場上還痛快些。”“不可能。”他聽他這麼說,又低下了頭。他看出這事讓他很傷心;很受打擊。而他又不是不知道,毋甯說,恰好是因為知道一兩分,才覺得苦痛的。他擡手握了握他的肩膀:“您别傷心。”士兵又說,有幾分滔滔不絕的意味:“您看這萬物生長繁衍,我們卻隻顧着毀滅了,說不定生來就是這麼一個物種呢。個人有個人的命運,被自然賦性的生命又怎麼不是如此呢?您說您身體痛,說不定是心理負擔太重了。卸下了一點也好。”
他猛地擡起頭;他們倆的視線就這麼撞上了。士兵愕然;主将還盯着他,臉上沾着雨,沾着自己的汗。他驚愕完,又很沒辦法地笑了:“您臉上有時真會出現第二張臉,讓人覺得十分奇怪。”他猜測:“是您以前的樣子吧?”最後選了一隻灰色的狗,性格活潑适中,但看上去很溫馴。他們又沿着河道回去,士兵心想:早些的過去變成了以前,以前變成了更以前。什麼時候這張臉會徹底消失呢?他正想着,但主将已經将頭低下了,輕輕摸着那隻狗。鱗在長,嘴唇哀愁地彎起來,他想到剛剛那隻要流淚的眼睛。他認識這個很奇怪的人,誠然如此:有這樣的慈愛,這樣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