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難想象這件事:這場火是女人放的。”當他們經過大廳時,孩子聽見白龍王用平靜的聲音感慨道。“女人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他說着,他不相信這件事,但聲音像從一具木偶裡發出來。它不一定是真的,卻早就雕刻,錄制好了的。“有時可以。”另一個男人則不屑一顧。“女人也有心呢,您說呢。”這時候,燒傷的人群經過光焰璀璨的大廳門口,和一隊驚恐的羊一樣,而裡頭的男男女女都僵硬,不真實地看着他們,若非他們是這些羊群的主人,否則是可以用類似于,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詞語形容那浮現在臉上的僵硬的空白的——宴會的另一個主人,宅邸的主人抱着一具身體,走在隊伍最前面,身後跟着他被燒黑了肩膀和半邊臉的兒子。“我的天。”那個不以為然的男人看到這一幕,先張了張嘴,然後又笑又責難指着這個掠過的身影:“燒得這麼厲害!”這個金發的兒子聽見他的聲音,從烈火的牧群裡走了出來,一瘸一拐,又走進大廳中,眯着眼睛,之前是為了煙灰,現在是為了光明;他的眼睛裡泛着企圖自救的水光,側臉上的傷口抽出肉絲,像蠶的繭。他走到賓客面前,解釋眼下的情況,說:“我替家父道歉。别院起了火,他要去處理,還請各位休息。”
孩子說完,就要離開,但血龍王興高采烈地叫住他:“你來得正好,小孩。”孩子回頭時,看見他和他自己的母親坐在一起。血龍王說:“這是真的麼?女人放的火?”他點點頭;他笑得更高興了,問:“那你們的房子裡,怎樣會有這樣的女暴徒呢?”這問題問住了他。他猶豫許久後,嗫喏道:“我父親特意将他們帶上來的。”回答——竟然使得龍王都怔愣,不言語了,過了會,聲音才回來——放聲大笑。他拍着桌子,嘴裡喃喃道:不敢相信。天下竟然有這麼滑稽的事。“别這樣。”白龍王勸他,但聲音中不摻假任何感情。
“我隻是很驚訝我竟然完全沒法理解這件事,同時我又完全理解了這件事,因為這是他做出來的。”他笑完了,解釋道。孩子仍然站在那,垂着頭;他便又問:“那些女人呢,小孩?”龍王面容因喜悅而紅潤,“你父親這回該氣得要吃了她們了罷?”不等這小孩回答,他轉頭,用他的手輕輕托住夫人的下巴,打量她的臉,眼神中神色複雜幽遠:欣賞,渴望,嘲笑和輕蔑。他以一番祝賀她的語氣悄聲說,作為閑談中的插入語:“你一直和那女人長得很像,親愛的。”他搖搖頭:“但再也不會了。她徹底被燒毀了。”
女人的去處沒人管——孩子陳述道:“她們逃跑了,陛下。”他擡起燒黑了的手指指了指窗外的黑夜,如今仍然氤氲着這夏日芳香,隻不過摻雜了些灰燼的味道,說:“她們跑進了山裡。”“山裡!”龍王轉過頭來。“驚喜真是一件又一件,這山峰竟然能成為女人的庇護所。這也不是做不到。”他擡起手,向他女兒做了個手勢:“我的動物女兒。”她微笑擡頭,他便又說:“我知道你喜歡去山裡。要是有機會,你願不願意為東道主出一份力,懲罰下這些可惡的小東西?”“自然。”她答應;他又提出要求:“全抓住了。抓活的。”她說好。“吃活的,你做得到嗎?一點點地吃。”他詳細地同她描述,而她無阙漏地都答應了。
大廳外傳來叫聲:哭聲。咒罵聲。賓客伸長脖子,要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探頭,見到黑夜空空蕩蕩。男人的聲音沉重些,多些。
最後一陣是個女人;細小,綿長,有如牽扯着痛苦的絲線。
“我先走了。”這孩子聽了這陣聲音後,輕聲說,接着就轉身,拖曳着半邊被燒黑的頭發,被燒得沒知覺,融化的身子,向外走;他走着,仍然聽見血龍王的聲音:“我甚至很懷疑她能不能活下來哩。”他總結道,竟顯示出比任何道聽途說都深刻的理解來,尤其判斷出這陣聲音所代表的信号:“她的心畢竟太弱了。兒子有兩顆,她有沒有哪怕半顆呢?她或許一顆也沒有呢。”
孩子往外走。牧群擁堵在走廊裡,傷口不重的,散開了,走不動的就趴在那裡。他走過一兩具已經不再動彈,癱軟在地上的,見到另一些靠在牆上,擡起眼睛,無神地望着他——無神的眼睛改變了這個人本身,因為有一陣他甚至沒能認出有一雙是他的老師的,有一雙是女士兵和她的哥哥的。他隻看見眼睛,閃亮,卻沒有光澤,注視他前進。最前方,一個人跪在那,将頭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