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上到陽台的階梯時上邊傳來一聲呼喚,說;“怎麼,”這人笑着,聲音因為歡樂和陶醉而變高,變細了,仍然很熟悉,“您這麼快就幫我們兩個殘廢将酒拿過來了——”他走出門廊,那手臂還打着繃帶的人就不出聲了,隻是仍然微笑着,帶着讓他蒼白臉色變得熱情生活的醉意,向他行了一禮,七歪八倒,依舊說:“少爺。”教師坐在樓層的邊緣處,身旁擺着酒瓶;下邊,庭院裡的聳立的龍骨像惹人敬畏的雕塑,而穿縫過梁的火光則絲絲縷縷地打在傷員的臉上,孩子能看見他出的汗;北方人旁邊,那個南方人也坐在那,衣服血淋淋,皺巴巴的,但臉上是沉醉的松弛,不見一絲痛苦和悲傷,身體像條溫柔的獵犬一樣,靠在教師的身上;他顯然非常醉了。
“别停——别停啊。”他催促他,伸出一隻手,一根手指仍然懸着一半的指節,抽着血絲肉塊,“繼續同我講講你的——研究。這裡再沒人會強求你做名詞解釋,一個接着一個。沒人會追查你的責任。”“沒有。”他聽後低聲笑着,用一隻完好的手臂托了托南方人沉下去的頭顱,那隻受傷的仍然垂在地上,而這個動作讓他們顯得非常親密;非常像動物,無論哪個都不能說在成年人,尤其是他們這樣出生的人身上很常見——孩子為這個場景感到奇異,凝視着他,那雙閉着,彎着,煽動脆弱的眼簾卻忽然掀開,露出下面那雙琥珀樣的眼睛來,對他赫然視之,其中的狡黠和透徹在這個晚上對這孩子來說已經成了種可怖的符号;他才從那陣歌聲中逃出來!他被驚得向後退了一步,過後就跌在那堆酒瓶上,叮叮當當,而這兩個成年人就笑:這孩子。這孩子。他顯出窘迫,但并沒有氣憤,因為,為什麼要和醉漢生氣呢?他們已經從世界中逃走,去了月亮的懷裡——他擡頭,就能看見傍晚的新月此時已經明亮,懸在河流上,懸在群山上,但最後是——懸在塔上。
當他擡頭注視群山盡頭,那塔便也注視着他。月夜無限明亮,它如約顯出身形,盡攀蒼天,無窮無盡,永遠矗立,吸引人的目光,人的意識,人的心。那擁抱的一對醉鬼見到他沉默,也擡起視線,癡癡地笑着,看着那遙遠的黑色身影,發出不可辨認的碎語。“塔。”他們喃喃道;它的名字連瘋狂也不能奪去,或許——他看見南方人笑得不能自已,将一頭鮮豔的紅發埋到教師的懷裡,肩膀不斷起伏,末了,擡起頭看他,眼中微光閃爍,問他:“您——您用完晚餐來了,少爺?”他柔聲說,“您還喜歡他的肉嗎?”——或許隻有死亡才能使人同塔分離了。
“我倆,我倆是奴隸。”他抽噎着說,“不能嘗味道。”“我得糾正您。”另一個說,“我是個有服務協議的仆人,不是奴隸。”“那麼我是——”他叫道。
“不。”答案則是否認的——北方人瞧着他,帶着醉得恍惚的微笑,卻不能否認其中的真實,說:“您自由了。”
被問話的孩子有片刻不知如何回答,但如今又沒有這個必要了;他或許問話的時候就不期望什麼回答,又或者,在屋頂看了數小時那具巨大的龍骨的之後,早該心知肚明了,但還是忍不住問。“我對不起您。”他一邊嗚咽一邊說,“您怎麼知道,怎麼說的出口呢?您還是個孩子。”酒到了;從孩子身後,被一隻手擺到桌上,他隻看見人影一閃而過,對他點了點頭,女人已經到了他對面,俯下身,将她的兄弟抱在懷裡。那紅發纏在一處像火紅的藤曼;做哥哥的叫妹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會說:“還好我倆一起來了。”一會說:“現在就隻有你了。”妹妹卻一言不發,隻是拍着他的肩膀,對孩子道歉,說:“家兄喝醉了,您見諒。”
他哭累了,直起身,吻了吻她的額頭。她的頭發被撩起來,這才看出,她确實比她年輕。教師見狀唏噓,隻不過是以醉酒的方式,灌了一大杯酒,酒水落到他胸前的衣服上,他也不去擦。他攬住這孩子的肩膀,平時是不會這麼做的,而他也感到他的呼吸湧進他那一份裡,讓他回憶起大廳中;他去推他,但北方人隻是笑。他們面對着塔。
“您就這麼撇下客人來了。”他輕聲同他說。“我吃完了。”那笑聲也像樂器;孩子因此更厭惡他——這時候的他,因為他發現他和白龍王真的這樣像,理所當然地像。他說:“您别說謊。多米尼安的宴會,這時候連主菜都還沒動。到了夜半的時候,龍王才将那具屍體吃了。那景象是值得一看的。”又說,對着那南方人:“您也别怪他。他連肉都沒動一下,現在估計還餓得不行。”
南方人搖頭,看着孩子,又哭又笑的。他擦拭眼淚,狀似埋怨:“其實該怪父親自己。”他數落道:“我們出門前就反複提醒過他要加強守衛,定是沒有聽了。”他看見年輕聽衆的臉上閃過黯淡,向他道歉,但被教師阻止了。“您不知道,他是聽到了,“父親”,才傷心的。他愛他父親。”孩子于是對他怒目而視,但他神色無辜,仿佛陳情事實,而南方人則安心了,寬慰他,說:“您不用擔心您父親。黑龍王受天百祿,世上能與他匹敵的巨龍,連一隻也沒有。您的血脈雖然年輕,卻很兇猛呀。”他歎氣:“古老又能怎樣呢?此非無妄之災,而是水滴石穿了。”
他别過頭去——“您太難哄了。”教師醉醺醺地說,“這樣的漂亮話都不能讓您高興嗎?”他還是不說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他敲他的表情。但黑夜中,夜枭的眼睛找到了他;他和那女士兵對上目光的瞬間,就從她的眼睛裡見到一張惶恐,蒼白的臉,鎏金的頭發,像黏在燒冷了的瓷器上。她向他搖了搖頭,一句話也沒說,他的心卻跳得很快,幾乎讓他能感受到它——他通常是不能的。否則,他就不是個孩子,而是隻巨龍了,因為不是爪子,不是牙齒,而最終是心——才讓巨龍之所以是巨龍。
“而且老爺有兩顆心髒。”北方人打趣道,“要讓它們都不跳也很困難咧,因為第二顆總有辦法讓大汗淋漓地嚼着第一顆的人将它還給他。”月夜明亮,醉意深沉,塔幾乎成了人的瞳孔。他見他一動不動地望着那尖塔,便笑呵呵地問他:“塔。您是不是想去裡面看一看了?”
“呀。”孩子不回答,但南方人驚訝:“您沒去過塔裡?”甚至連女士兵也覺得詫異:“我記得——就是最近幾年,就有一場全體塔會,連奴隸都要出席。實際上——”她不說了。
“十四年前了,女士。”北方人解釋,“他那時還是個孩子。孩子是不受塔使喚的——不過他現在也是!指不定塔現在還叫不動他呢。連塔也不行!”他咯咯笑起來,猛地——将他的肩膀扣住了,讓他轉過臉,對着他,想要呵斥他,也做不到:因為他同教師四目相對,就知道他的确是醉了;醉得将他抱在懷裡,像折磨一條小狗一樣,和他父親對待他得方式又不一樣,隻是一個勁地覺得趣味十足,感歎道:“真了不得!”他喃喃說,攥住這孩子不放,“孩子啊!連塔也奈何不了你。”
“我第一次去塔裡也是差不多你這個年紀。”教師說,不放開他,仔仔細細地打量他,不知怎麼,人能從他眼睛裡看出一種驚奇和懷戀來,仿佛他見到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件珍奇物品,“我是去的晚的。”“您放開我。”孩子掙紮道,但他聞言将他抱得更近了,發出人在折磨那類可愛可欺小玩意時特有的愉快笑聲,說:“我上次去也是十四年前,見您父親賣掉了他的席位。上上次則是二十二年前了。塔,它不怎麼喜歡我。我也不怎麼喜歡它。”
這些數字讓他苦悶。“您的生辰呢。”教師是很理解的。他忽然擡了擡眼睛,看向夜幕,那無星的黑色,散漫同他說:“我一直覺得那是很奇怪的。您知道嗎?塔是世界上最雜亂無章的建築,大概隻有一個人做了一千年的噩夢,才能建這麼一棟房子。我從來不懷疑裡頭鬧鬼——或者說,住滿了不該住的人。但終究什麼也不剩了,隻有那将人骨頭都吃掉的瘋狂。人死了,卻不平靜。”
他擡起頭,用癡人的天真對其餘兩個聽衆說道,極為嚴肅地:“這是真的。但我也有一次去那地方的時候,感覺到了什麼别的。”南方人哀傷地笑笑:“您也醉了。”他堅持,并且帶着對真理的義憤,将手扣在桌上:“噢!不是,不是。”他擡高了點聲音:“相信我。我很認真。就那麼一次,我在經過背湖的一個房間時,覺得有個人經過了——”
“您在開玩笑。”南方人說:這是吓唬那類沒受過教育的可憐孩子的。“那我就是吧。但我感覺到了。而且我覺得那是個女人。”北方人說。
“女人。”女士兵說;她聽着,仍然沉靜,“那麼,怎樣了呢?”
“噢。”醉漢歎息道,“那很——她從我背後走過去了。那很——”“瘋狂。”南方人善意地說道。他不是在嘲笑他,但他不能相信。他不能相信一件假的事。“您告訴我,這和您的研究有關嗎?”
“那些關于黑色,紅色和白色的研究——”
他指出來;而他點了點頭——南方人顯出善意的失望:“那我或許沒有必要聽了。錯過您的研究,又是必然,對我來說是很不幸的。”“傻話。”對方回複道,對質疑不予理睬。遠處,塔像被月光點亮的蠟燭。
“——而且,它是黑色的。為什麼不是紅色和白色的呢?”他忽然沉思道,仍然将這孩子攬在懷裡,一會,輕輕低着他,像在問他一樣。“您說呢?”他呢喃道,“因為我們都知道最顯赫的血脈是紅色和白色。我看不出有什麼把它建成黑色的必要。哪怕是灰色的,也合适些。”“或許那隻是更持久些。”孩子冷冷回複道,手指抓着他的手臂,他聽了這話,笑着,放開了他,手指又碰到他的臉頰,像早晨那樣。
“您知道嗎?”教師低聲說,“黑色是低賤的顔色。人們穿着它,因為它不容易髒。我聽聞老爺曾經在學院時就時常穿黑色,因為他是奴隸出身,不能穿其餘的顔色。到了塔這件事上,人卻一次也不曾質疑它為什麼是黑色的。”
他轉頭看向塔;教師稍稍放開了這孩子,夜風夾雜樓底的火氣,穿過他倆之間,北方人的眼中光彩朦胧。孩子聽他說:“所以那一直就讓我很感興趣,從我第一次去開始。我當然一直知道我是白色的,而我們的對手是紅色的。然而塔既不屬于我們,也不屬于他們,讓人覺得自己是可笑的。”南方人去摸索桌上的酒瓶。他給自己的妹妹倒了一杯,又給說話人倒了一杯。到了孩子這,他擡起眼睛問着他,但他搖了搖頭。“所以,這就是您興趣的所在了。”他仍然好脾氣,不帶任何嘲笑地評論道,“您告訴我:關于塔的早期曆史,有多少是您有确切證據的,有多少是您編造的...”
“一點也沒有。”教師回答,“如果您說證據的話。我隻有猜測,和必要性。”
“——那麼那些白王和血王從塔的建造者奪走了塔的事,”南方人拍手笑道,“您完全是靠着天才的設想和虛構編造給我聽的?那還是很有趣味的。”
他妹妹看着他。“你走的時候,”于是他轉頭看着她,湊近她,磕磕絆絆地用酒醉的聲音解釋他同他說了什麼,在她不在的時候,“我這位尊貴的朋友告訴我了一點關于塔的故事。他對我設想道,如果最初劃分我們血脈的鬥争,不隻是發生在我們之間的情況...”“那又是在哪些派系之間?”她沒露出荒誕的神色,僅僅聽着。她哥哥輕輕攤開手,将話頭留給了原叙者。“塔原本的主人,和我們的祖先。”北方人感謝這對兄妹給他的禮節,微微欠身說道。
他此時的聽衆似乎有一種非常罕見的純良特性:長于傾聽卻不善于批評。他們的眼睛像鳥一樣自由而有點兒哀傷地看着他,他便解釋道,向着那引人敬畏的龐然大物:“您知道在最初塔是沒有這樣高的。它像樹一樣生長,無盡向上攀升。”他仍然關注着這孩子,特意為他解釋:“有些人說它同整個世界一同演變。”這話在孩子的眼睛沒引起任何好奇,而隻有恐懼;他笑了笑,繼續了:“我們推測它最初隻有普通高度,比這山還矮許多,這是公認的,而它以往不是一座會生長的屋子,因為它附近的岩層變化比它的建造滞後了很久。”
“确實是公認的。”南方人說,“但我們難道不是用世界的活力來解釋它?龍王的城市出現之前,我們的土地沉寂緩慢,像死水不流動。”
“——而龍王的城市出現後,我們的土地奔騰沸烈,像江河不止息。”北方人接上,“我們确實是這樣被教導的,甚至,看起來,事實也是這樣:在白冠和血冠出現後,塔升高了三萬英尺不止。在上一次塔會的時候,它已經比所有山峰都高了。實際上,它本身也像一座更陡峭些的山,依靠着一座黑色的,有點兒小的海——關于它的一切都像一個怪誕的縮影。你們覺得最近它生長了多少?”
“我怎能知道。”南方人輕聲說。“我聽說它放緩了。”女士兵說。
北方人看這孩子。“您覺得呢?”“我不知道。”他低聲回答。
“它沒有生長了。”他輕快地說,沒有給人任何反應時間,就将這句話帶了過去:“這情況已經出現幾年了。它完全停止了生長。”
有一會,沒人說話。“我猜我們沒能提供足夠的養料。”當聲音再響起的時候,南方人用讨論培育樹木的心思和歉意談起這件事。淚眼朦胧地,他回過頭看着它——看着塔。“也許我們做的不夠呢?刺激——活動不夠。”他說,“我真抱歉。”現在,很難說出來,他在同誰說話;他隻是道歉。“我很抱歉。但我已經不再剩下什麼了。”
“您知道這件事已經很久了嗎?”女士兵則問。“并不是非常久。”教師回答,“最近幾年。”但她卻已經得出了答案,語氣平靜且确定:“現在我知道您來這裡的理由了。這場戰争——這樣突然又這樣龐大,和它的不再生長有關系嗎?”
“是的。它有關系。”他仍然愉快地回答道,捏了捏這孩子的肩膀。“但這不是我來這裡的理由。我為了其餘的事來的。”他看着孩子的眼睛,而他不能說,他在看什麼;他隻看見他的眼睛融化。“我為了更好地做這項——沒有任何證據的研究來的。說到這個,朋友。”
他轉向南方人:“那不是完全沒有證據。您記得嗎?我曾經和您說過,當我們都還在學院的時候——我的家印。”“您說過。”他點了點頭。“從時光開始起,我的家族就在為白王服務。”他解釋道:“我們叫他‘白老大’,因為這關系幾千年都不曾改過。”
“那該是為什麼?”有點尖銳地,孩子将他打斷了。“您的家族,就沒有想過按照世間的規矩,将他取而代——”
噓。噓。噓。他捂住他的嘴。“你這孩子!”他戲弄他道:“真會說一些不能想,不可能的事。”他掙開他,忽然感到憤怒:他因為世間的常理而憤怒,像将這石頭扔回去:“有什麼不可能?你們都是巨龍——”
教師聽後并不生氣,隻是笑他:這孩子!“您聽過狼驅逐鬣狗,鹿驅逐羊,”他念叨,“何曾聽過馬驅逐獅子呢?白王和我們的關系,就和蟋蟀和巨蛇一樣。您還沒見過他的龍身,見了,就不會說這話了。”
“噢,況且,白王待我們不薄。”他叙述道:“我們是白王最強大的封臣。諾德最南部,從明尼斯美爾到蓋特伊雷什文,都是我們的領土。作為臣子,還有什麼渴求呢?”他自嘲地笑了笑,“實際上,我最近一次去塔會,就是替我父親接受蓋特伊雷什文的轉交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