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臉白了;他不願再說話,他也不強求他,隻是說這件事:他的血。它怎樣從時光初始流淌,作為仆人,欽差大臣,豐谷倉,開疆土,這一切都對孩子來說像腦内眩暈的回響。
教師将頭轉向了他的兩個成人聽衆。他們的臉上沒有動容;他說的這一切都是司空見慣,随處可見的,若非如此,“您”不會是“您”,煊赫不再煊赫,尊貴也不再尊貴了。
“但即便如此,我從小就知道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就是我同您說起的那一件。”北方人說道,“——我的家印,壓在白王的勳獎下面,不是白色,而是黑色的。黑得像燒焦的骨頭喲。像夜晚,像塔的身體——”
“像這孩子父親的血。”
孩子不動了。“那又能說明什麼呢?”他飛快回答,更像拒絕。“什麼也說明不了。”北方人承認,“要不是這麼費解,我也不會把所有工作都辭了,和我的家庭斷了聯系。我從來不是憤世嫉俗的那一類,但這困惑給了我太大的痛苦。我不能不想它但思考從來不給我任何結果。當我看見那個徽記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千真萬确,我發現了個不得了的事’。但周圍的人都假裝它不存在,不能感受到它,将我一個人留着和它獨處。那很可怖。那會是個讓我們擁有的一切都蕩然無存的秘密。”
“您的意思是,”南方人想了想後說,“那個徽記屬于塔原本的主人——這個人,在您的叙述中,顯然是輸給了白王和血王,但是他的徽章,卻留在您的血裡。您是在暗示...”
“背叛。”女士兵頗為淡然地說,“這并不是沒有可能。我想您是在暗示您的家庭,或者,許多血系,都曾經背叛了塔最初的主人,而黑色曾是他的顔色,是嗎?”
“噢,如果是這樣,那倒也不是不能解釋黑龍王忽如其來的強力。”她哥哥,這下似乎也贊同了這個說法,即便他對整個假設都仍然有幾分不信任。他更像在陪同他們玩推斷遊戲,主題是那類他在清醒時不會碰的。“血脈,有時是有間斷和突發的特征。”
“好吧。”他聽他們說完後聳了聳肩,感謝了他們的參與。他站起身,敞開領口,走到欄杆的邊緣,瞧着下面的景色,說:這火真大。他從來沒見過篝火宴會上,仆人将火燒得這麼高。“火在我們的骨頭裡。”女士兵解釋他的疑惑,“我父親曾是阿奈爾雷什文的巨龍,他的骨頭增生火焰。”
他認同了。“好吧。”他仍然說,“這些猜測都很——接近了。接近,但不是對的。”
他們聽着;他笑了笑。
“不是他。”他柔聲說。“它?”南方人說。“呀!您說的,我不由萌生了别的猜測。您可真讓我回憶起曾經在學院裡的歲月了。”
“——我們曾經不是龍?”女士兵說。“如果是它。它就不是我們。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塔對我們更小的身體來說,實在太小了。”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這孩子的父親的身體這麼龐大。如果黑色是——啊,您說的。它的顔色。”南方人咕哝道,他總是試圖将這屋子的主人納入這個假設的解釋範圍,“如果這個假設甚至是真的...”
他們仍然在陪同他做這些清閑的狂想。“不。”但北方人仍然說。“不是它。”
“噢,不。”南方人笑了,“那不可能。”
女士兵不說話了。“妹妹,”她的兄弟溫柔地說,“我理解你想到了什麼。我從來就為你的處境傷心——這種降格。”他握着她的手,而她擡起頭看着他,想尋找惡意,卻無果,“但是女人——女人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是塔的主人。這是做不到的。”
她沒有動作,也沒有否認。“您做出這個論斷的原因是,”南方人仍然說,“噢,不會吧,不會。我尊貴的朋友——那些恐懼。那些幽靈的荒誕故事——這行不通的。”
北方人沒有回頭。他看着下邊的火光,看它越爬越高,而仆從的影子,在火光中也顯得不真切,像被吞沒。當他回過頭的時候,他的嘴唇顫動,而底下,一陣陣微弱的聲音也傳上來,隻是模糊。“那不是幽靈故事。那不能在真實了,我走在那裡,她經過我身後,那感覺——”
“——火!”叫喊聲傳上來;孩子的臉上一陣驚愕。這聲音聽起來非常熟悉。“起火了。”女士兵起身。“那怎麼會?”她的哥哥說。鱗片從他們的眼角浮現出來。
“先打開門,将這些人放出去——”南方人提議,但他妹妹否決了。“火會被放出去,先把火撲滅了。士兵很快就會來——除非他們不會。”
她頓了頓。北方人仍然站在那,恍惚地,動着嘴唇。“他們不會。”他平常地說道,用手指着下面,“請看,我的朋友,有些人在散播這些火種呢。像春耕似的。”
他指着下面;下方,人可以看見,在火堆中,一些穿着白衣的身影在輕盈,歡快地跑着。當這些人身上着火了,就帶着火焰,去擁抱其餘人。有些人從房子裡抱着水桶來了,但那幾乎不起作用。“女人。”南方人說,難以置信。“這些放火的人是些女人。這房子裡為什麼會有這類——”
孩子面色鐵青。這是他們下午帶上來的女人。他看向教師,去尋求他的幫助,但他還是那麼癡癡地站着。
“我當真感覺到了。”他輕聲說,“她走過我身後的時候。”那聲音輕柔婉轉,在火中,令孩子毛骨悚然,“那感覺隻有悲傷。”他見他目視火光,眼淚從眼眶中滑落,同他說起當時的場景:當他感到她走過,他的眼淚隻是不受控制地流出。
“我感到——悲哀,愧疚,痛苦,孩子。”他說,“這是我唯一能感受到的。”
庭院的大門打開了,在孩子的眼裡,一個白色的緩慢地随推門的動作出現。那扇門對她來說太吃力了。他的瞳孔睜大,要向樓下跳,但教師緊緊抱住他,不讓他去任何地方。“她會被踩死的!”他向他尖叫,“噢!讓我過去!求您了!别讓他們踩她!别讓他們燒她!”
然而他抱着他,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您不行。”這聲音像在砍他的身體,“您如果要是有翅膀,我還是會讓您去的...”
于是,他便隻能看着人影在庭院中的龍骨下與火共舞。他看着她進到了庭院中,像條魚在火海中穿梭,他不知道下一次她還會不會出現,而火不見停止,隻是從其中竄出一兩個白色的影子,要伸手去抓她;這些火的散播者在捕捉所有活物。她們在火場中捉捕跌倒的人,而也往門口抓正在往外逃竄的人。跌倒的,更多女人,但抓回來的,更多是男人。
女士兵跳了下去。她的哥哥不能動。
而教師隻是沒有動。她在底下抓着那些着火的女人,将她們提起來,扔到龍骨的最下方,像爐心的地方。
“她其實沒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她的哥哥說,“這隻是些奴隸而已。那是黑龍王的母親嗎?将她帶上來就好了。這種火用水桶是撲不滅的,要沙子才行。我不希望她為了運些沙子而變成龍,那多疼啊。士兵呢?”
“沙子不行。”教師則說,“這是龍骨。您要讓她上來才行,那會變得太燙了。不開門是對的,周圍都是石牆,暫時安全。”他便開始叫她的名字:“回來!”他扯着嗓子對那個在火裡穿梭的身影說,“回到我身邊來!”
這火要怎樣才會滅呢?等着雨來嗎?等到它燒到一切都不剩下了?孩子聽見南方人發出一聲尖叫,掙紮要起身。“你還有一隻胳膊是好的!”他攥起北方人的手臂,“去幫幫她。”他歇斯底裡地叫道。“我隻剩下她了。”“我做不到。”北方人柔聲說。“她不會有事的。”
孩子想着這火;他掙紮不動了。一切都太快,而沒有認識措施,他可以采取。他想着這火,在這個金光閃爍的夜晚中該怎樣被撲滅,而庭院裡,女士兵被幾個人一起壓在火焰下。他再次看見那個白色的,像魚的身影從火焰中竄出來,去拉她,但和她一起被撲到了地上。
他掙開教師的手臂,越過欄杆,向下跳去。孩子摔到地上,感到四肢疼痛,内髒擠壓,又或許,那是他那對不願出現的翅膀在抽搐?現在,他到了一個同頂上截然不同的世界裡,人的聲音消逝了,變成火焰的歡笑和尖叫;滿耳皆是燃燒的烈焰之聲,吞吃一切可咀嚼的食物,直到彼此都成灰為止。他站起來,走了一步,眼睛就看不清了,全是朦胧。他張了張嘴,口中便被灌滿了灰煙。仍然,他隻是叫道:你在哪裡?“哪——裡——?”聲音被火焰灼燒,就要被吞噬,他聽見她的聲音。
“孩子!”她向他伸出了手。
他什麼也感受不到;一雙,兩雙手從他背後抱着他,給了他一個熾烈痛苦的擁抱。他的金發着了火,他的皮膚綻開血肉,某一瞬間這無法停止的火将她們幾個人都一并吞噬了,他想着:它要怎樣才會熄滅呢?他跪在地上,被幾個女人壓着,像背着沉重的負擔,沉重的罪孽——一個人,拖着受傷的手臂來了,将他壓在自己身下,但他的頭發也在燒,他的皮膚也失去顔色。火,火,火,他們貼在地面,眼中龍骨燃燒,不剩意識。
怎樣撲滅這火——他最後一件記得的事,當這烈焰再次被黑暗吞噬時,他想到,原來不是沙子,不是水,不是雨,而是個擁抱——龍的擁抱。當他降落時,那翅膀環住龍骨,鱗切鈍骨,肉灼光焰,那肌腱和鱗甲一次次被燃燒又重生,聽火焰發出凄厲的控訴。它的聲音是唯一的聲音,而等它熄滅,那骨頭也再也撐不起任何形狀,坍塌在地,所有曾存在的靈魂都化成了灰,之後黑龍身上殘留的灼傷,還證實它曾燃燒過。
孩子——我的孩子。一個人抱住了他,身上不是衣服,而是鱗甲。他将他抱在懷裡,額頭貼着他的臉,說,結束了,結束了。“這晚上很快就要結束了。”孩子努力地去握了握他的手指。他感謝他這麼說,即使他知道——一切都已經改變,或者,它就此開始,永遠也不能回到過去——像火後的灰燼一般。坍塌了原本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