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是對的——迷路是最大的困擾。他很快出了大門,牽上了馬,紮進雨幕了,第一遭遇到的就是森林,在這個雨天裡,同孔雀合上的尾羽,沾了水的扇葉一樣隐秘,充斥拒絕和模糊,朦胧在一片水色的單調裡,一時間,他能做的隻有向前而不能确定是否能看見她——看見那片草地。樹葉帷幔下水聲,馬蹄聲和雨滴聲此起彼伏地封閉在這雨中森林裡,而樹幹則是危險的迷宮;之後,他終于出了最後一排樹木,視野開闊,原野之廣闊,仿佛将人和馬的聲音都吞噬,将人認知自己存在的證據都吞食幹淨,滿眼滿耳都隻是雨,聽它轟鳴起伏,不知道自己在這灰白天幕下的什麼地方。
他驅使馬向前,像天空下的渺小的一個黑點。他沒見到她,也沒見到任何人。一個孩子丢了,應當做什麼——應當擡高聲音,叫這孩子的名字吧?在晴天,雨天,穿着輕便的衣服,或者戴着帽子,手握成圓,一遍遍叫着,神色焦急,但在這小東西忽然冒出來的時候,又露出笑容,高高興興地抱起來——黑龍張了張嘴,雨水傾斜而下,到他唇邊,淚流不止;某個景象,某種感覺,乃至某具更瘦弱的身體,總像幽靈,徘徊不去地在他的身體,他的回憶裡,一些時候尤其困擾地讓他的手臂變慢,視線也模糊了——他張嘴,卻不能說話,因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難道要高聲叫,“女神”麼?在這樣的雨中,聲音不被蓋過,就像怒吼了。他到底沒有想要呵斥她呀,為什麼要呢?怎樣考慮都不妥當,他實際上在看見她之前,都沉默不語地前進着。
雨越來越大了。當他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像視線邊界的海市蜃樓一樣,搖晃,不真實。馬加速向她跑去,她聽見蹄聲,打破雨韻律的漸水聲,回頭,臉上的表情隻能是驚恐。“母親!”這下,騎馬的人開口了,但她仍然轉過身,向前跑,徒勞地想躲開這匹馬。當它靠近她,而他幾乎能碰到她的時候,他聽她驚叫了一聲,接着就往他的視線後方去了,摔倒在地,臉也埋在泥地裡,手指在一旁抽動,沒法爬起來。
他跳下馬去扶她;但他靠近,她反而用了全身的力氣掙紮起身,向後退,身下拖着泥水影子,壓着盛滿雨水的草。雨落在他們中間,他伸出的手上;她狠命地向他搖頭,一下,兩下,眼睛睜得極大,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水落滿臉頰,不知是雨是淚:“不。”她說。“您這樣要生病的。”他說,仍然伸着手,“我帶您回去。”“不。”她仍然說,眉毛彎了下去,在雨中,也掩飾不了眼淚的湧出。她就這麼瞧着他,淚流滿面,說:“不要。不要靠近我。”他仍然邁了一步,她隻好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求他:“求求你。求你别靠近我。”他于是不動了,站在那,隻剩微弱的影子壓在她身上。好一會,她都低着頭,肩膀抽動,抽噎着,不說話。
他蹲下身到她面前。雨仍然下着,冷到骨頭裡,她的抽泣和哆嗦成了唯一的聲音。很慢地,她才擡起頭,用餘光看了看他。他也看着她;她低下頭,又擡起頭,每次都見到他看着她。她越來越冷,但哭聲沒有沉默,反倒最後不受控制,讓她哀哀地哭出聲了。“您為什麼哭呢?”他小聲問她。她不回答,他就繼續問:“您哪裡痛嗎?”他要靠近她,她就像那受了驚的動物一樣提高聲音,手腳不能動了,身體還在掙紮,口不能言,隻能說:“别來,别來...别來...”他仍然伸着手,勸她:“讓我帶您回去,您這樣要生病的。”他問她:“為什麼不讓我靠近呢?”
他這麼問,她徹底嚎啕大哭起來,傷心得差點暈倒過去;王冠側倒在泥水裡,她捂着眼睛,說:“我怕你。我害怕你,請你别碰我。我好害怕。”他沉默了一會,她也不敢看他,直到他伸出雙手,向前跪倒,将她抱在了懷裡——霎時間她恐懼得無以複加,但她畢竟在這個時候是一樣他曾經很熟悉的存在了,所以她掙紮,他隻是用手輕輕地拍着她的背,用自己的身體蓋住了她的;他的聲音放緩了,臉上卻怅然若失,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是哪個時間了:“别怕。别怕。”他們跪在那,擁抱在一起,他說:“别怕。”
她的哭聲低了,他的聲音也低了。那被毀壞的,沙啞的聲音,忘不掉曾經的韻律,還在柔聲勸誘懷裡的人:“你為什麼怕呀?”他将頭靠在她的臉頰邊,嘴唇貼着她的耳朵,輕聲問她:“你為什麼怕呀?”荒野在她的世界裡也消散了,帶走了恐懼,帶走了抵抗,也幾乎帶走了意識;她擡起手去抓住這個抱着她的人,喃喃地說:“因為你和我太不一樣了。”她鑽進他懷裡,像水獺鑽進暴雨的巢穴中,最後一陣聲音有如蛛絲漂浮:我們這麼不一樣...
她睡着後,他沿着來時的路将她帶回了塔内;已經快正午了,他将馬栓在樹林旁,抱着女神上了塔的階梯,而人多了起來,都好奇地看着他和他懷裡抱着的這個東西。她睡得越沉,越喪失生命,他們就越察覺觀賞性來,最後收回眼神,多是由于她的這個兒子瞪着他們。走到一層,他停下來,跪在樓梯上,身上的水像河一樣流下來,用自己的外衣将母親裹了起來,使他看上去像抱着一具被黑布蒙着的屍首,滴着墓園裡冰冷,哀愁的水。人群還是避開他,像這天早晨那樣。
他重新回到女神的房間時,紅龍已經不在了。他進去,将她放在自己的床上,将她從那塊浸滿了水的黑布裡放出來;她像是沒生命那樣倒在那,渾身冰冷。他先去裡面的屋子找衣服,回來之後,原本想替她換件衣服,但在碰到女神領口的時候就停住了;之後他又去找了張毯子,将她包了起來。她無聲地睡了半個鐘頭,之後不再安穩,皺着眉頭,企圖睜開這床抱着她的繭,轉動着身子。他坐在她旁邊,見到了,就松開了一點;她伸出手,企圖抓住什麼東西。她抓住木闆,抓住尖角,嘴裡念着:“别,别。”又說:“冷。”打着抖。他又給她拿了床毯子,但她還說,冷。當他将手放在她身旁時,她抓住了他的手,上面的鱗片紮着她,但痛不過冷;他最終靠在她旁邊,抱着她。她不再哭了,但抱着一個人,這樣抱着一個人,讓他感到很痛苦。
她醒來——完全醒來,不再冷,不在雨裡,也不在恐懼裡的時候,他還是這麼抱着她;他們面對面地躺着。她睜大了眼睛,想到之前的種種,一會隻能道歉:“孩子!”她磕磕絆絆地說道:“我...我...我真對不起你。我失心了!”她握着他的手,這回是祈求原諒。他搖了搖頭。“太謝謝你了。”女神說,看着他這一身水。“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她說,又看到他的臉,見水滴從他眼睛裡滑下來。她憂心忡忡:“你怎麼了呀,孩子?”
他還是搖頭;他解釋說這天他來,是為了和她商讨上次她提過的事的。
“但您今天累了。您得洗個澡。”他說,一會,聲音也低了。他說不下去,淚水仍然滴下來,無聲無息。他抿着嘴唇。“噢,孩子。孩子。”女神歎息道,痛苦,寒冷和恐懼都忘了。她隻擡起手去擦他的眼淚:“你哭得真讓人難過,這是為什麼呢?”
他感到她無法回答她,而她也理解,明白了,隻是有些無奈地看着他:“有這麼多事你都沒法告訴我,”她喃喃說,“但不知怎麼,隻有你,我覺得我好像是——”
她放開了手,從他的懷裡,他的衣服,她的毯子裡鑽出來,怔怔地看着他。“對不起。”她喃喃道,“我在對你說些什麼呢?”她的指尖仍然靠在他的手上,他放開她,像放開一隻蝴蝶。黑龍搖搖頭:“您對我說什麼都可以,母親。”他垂着頭,不一會也直起身,從床上站了起來;那影子又蓋在她身上。
他給她裹好了衣服,說:“母親要去洗個澡,不要生病了。我過會再來——我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要和您談完才好。”女神歎息道:“謝謝你。”末了,她不禁把那個念頭從腦海裡提了出來,對他說:“你真會照顧人。是不是因為你曾經是哺育者?”
他的手指僵了,霎時間就讓她後悔提到了這事;他又将頭下去,手還是動作,給她的領口打了個結。“您從哪裡知道的?”他問。“是你的那個白色的兄弟...”她歉疚地說。“我猜也是白王。”他沒有否認。
她驚叫了一聲;血從她頸脖上滴下來,落在他手上。他猛地松開手,向後退了幾步。
“——女神。”等他擡起頭,她看見的已經是張蒼白的臉。“沒關系。”她迅速說道,但他隻是搖頭。“我下回來找您。”黑龍低聲說——她感到——他想逃開。血仍然滴下來,他靠近最後一次,撕了一截布,幫她處理了傷口——他的鱗片隻擦碰了一下,就切了一個深而整齊的傷口,但意外地,那不怎麼疼,隻有血,因為那實在是太深,太整齊了。“我沒關系——我真的很抱歉讓你這麼難過。”她跟他說,但他搖搖頭。“我碰這傷口一下,可以嗎?”他問她;她點頭了。
他于是湊近,将嘴唇印在上面。他的舌頭舔掉了血,在上面畫了一個印記。她抱着他的肩膀,不敢說話。一會,他擡起頭來,嘴唇上還有那血迹的吻痕,和她解釋說因為這裡沒有酒,他就用了他們平時用的處理方面。這裡沒有——在蒼白的天光下,沒有任何掩飾,她臉上泛着一層紅暈,而眼神還有點朦胧。他見了她的樣子,不禁還是說了實話,想讓她寬心:“我過去對那些孩子也是這樣,你不用怕。”
“我不是——我沒有怕。”她搖搖頭。她必須要岔開話題。“我沒有事。”她笑道,顯得精神好了些。“你的孩子一定很喜歡你吧?”孩子。她柔聲說,聽起來,看起來,他們比她這個母親要稱職得多。她說這話時,有哀愁,但不是沒有一點新的勇氣,像是找到了某種相似性。
他沒有回答。他看着她,嘴唇上有她的血,很久,不說話。她見他最後微笑起來,頭一次:“那些孩子喜歡抱着自己的哺育者。”他解釋道,那嘶啞的聲音像被拉扯着似的,“抱着他,哪怕他已經是個怪物了。”他解釋說他曾經的那些孩子某天午睡醒來見他不見了,四處去找他。他們找到他,看見他不抱他們來,難過得大哭,撲過來想抱住他——但那身體尖鱗鱗,慘銳銳,于是那些小身體也像水球一樣破了,露出裡面的水來,挂在他身上,像一個個小巧哀傷的挂飾。“我幾乎不記得了。”他仍然這麼說,和她道了别,水一直往身下滴。他走後,她又一個人留在屋内,寒冷又來了,有如一千個月亮,無數雙手。她還是忍不住要哭,反而讓她在他面前笑這件事,顯得很不可理解。但她也不敢入睡,因為害怕夢見那場景:那山嶽一樣的身體上挂着十個,二十個,一百個小東西,淚痕未幹,懸在風中,像哀哭的鈴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