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職業。”他解釋,“那時的職業,沒有任何疑問,比現在少,人的動作也更慢,精神,不奇怪,也更懶惰。總共就有供給者,記錄者,哺育者,管理者,這幾種。孩子隻接觸哺育者——倘若接觸到了别的什麼人,那也是很淺顯的體驗,最後留在記憶裡的,也就隻有那麼一個成人。我們都是如此。原諒我不禁會想到倘若那種生活持續後我成為記錄者的生活。我不懷疑我會是記錄者,您一定也理解的。”
她笑了笑;她沒有防備,因為這段故事甚至讓她有點入迷。他的聲音平靜,而事物本身也很平靜——她感到她知道它,所以他一邊說,她就一邊看見了那場景:那些小村落,河谷旁的聚集地,柴火堆和泥濘的路。她甚至看見了他。“當然。”因此她說,“你一直是個很聰明,很長于記錄的孩子...”
白龍王——他自然說,感謝她的誇獎。他的母親——他出生在一條河流旁的村莊裡。那時沒有城市,而聚落都很小;他堪堪六七歲,和許多孩子生活在一起,被一個哺育者照顧着。“我們從小就問這樣的問題,”他回憶,“問他,‘我們是從哪裡來的’。然後他回答,從‘河裡’。另一些時候則是,‘從苔原上’。有時我們相信,有時我們不。我出生在北方,母親,那裡的地貌和這裡大不相同...有時候我們從天上落下來,如果他不耐煩了——我的這個哺育者,或者,大多數哺育者,都是很耐心的,但總也有例外的時候。孩子,在我的記憶裡,是非常嘈雜的生命。脆弱而嘈雜,雖然現在也少見了。您知道嗎,母親?”
他忽然問她,而她頗感興趣地,随着他的眼神,見到他的笑容:“他也是個哺育者。”
“誰?”她問。
“他。”他微笑,“我的将軍。我穿黑衣服的那個兄弟。——曾經是。”
他見到她笑容的僵澀,為它已經出現而無法忽然消失而遺留下來的古怪惆怅,死去得那樣艱難,緩慢。他對她這反應表示理解,而他一邊講述這件事,一邊回憶他的那一個;他必須承認即使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模糊為動力和原因,他仍然記得這麼一個人,像每一個男人,都曾經知道這麼一個人一樣:“很難以想象,我知道。沒人會想到這是個哺育者——我也不曾這麼想。因為您知道,母親,哺育者是最少的一類人,而他們的性格往往都很古怪。一會多愁善感,憂心忡忡,一會又将你抱在懷裡,講世上最不着邊際的話。他們耐心,又善變。沒有供給者的力氣,卻制服得了供給者沒法子的孩子。您該說他們是威嚴,還是不威嚴呢?”他感慨道,“我說不出——您說起夢,對我來說,多陌生的事。我猜我隻在他跟我說的那些奇思妙想裡,才曾經瞥見過您的珍奇夢境了。”
她隻是沉默;但那都是過去了,他說。
“他是我見到的第一具屍體。”他很平淡溫和地告訴她,“我的哺育者。我幾乎認不出他,但我認出了他坐的那張椅子,上邊灑滿了血,于是它摸起來很滑。他被卡在其中,無法跌出來,不過頭卻斷了,不一會就自個掉了下來。我見到他脖子上的項鍊,就知道是他了。他那時喜歡穿戴這類東西——那是條白色的,用貝殼做成的項鍊。”
這些怪異的事,他就像從瓶中倒出涼水一樣講述它們;當他不記得細節,他就推斷,概括,而當他記得這講述隻是更流暢:很長時間他最初認識的兄弟都堅持,這男人是被野獸襲擊,淩虐緻死的。他們抱在一起,待在屋子的角落裡,不敢去碰這具身體,長久地哭泣,沒法接受實際上沒有任何野獸來襲,而是他身體裡的野獸,将他殺死了。“他轉變了,”他總結道,“就再也沒回來。那段時間的成人大多都是如此——他告訴我,我的将軍,我為此一直想要感謝他,因為他不亞于解釋了我一個長久的,幾乎不可能解釋的疑惑:除他之外我再沒見過第二個哺育者了。我問他為什麼這些哺育者都是坐着,躺着,雙腳分開着死去的,而他告訴我那是因為他們的下腹疼痛;一個非常微妙的位置。”
微妙:他說道。他伸出手,在自己腰腹上畫了條線,但沒有碰到那。他解釋說這是因為他無法确定它究竟是哪個位置。“不是腸胃的這個位置,還在下面一些,但比腹溝稍上。我問起這感覺,痛,是他唯一的回答。他不願意對我多說任何一個字,直到我意識到那的确是他唯一的感覺。痛。”白龍王複述道,“我的将軍告訴我他們的腹部變得如此沉重,乃至他們隻能坐下,或者跌落在地。他們感到有什麼東西要從他們的身體裡,從這個位置出來,但它找不到出口,而它又如此想要——該怎樣說?如此想要誕生。因此它隻好剖開了他們,而這最龐大的野獸,也就此如願以償地降臨人間。但,是的。”
他笑了。但大多數人沒有他這麼幸運。
她沒說話;從更早之前,比這描述更早之前,他就見到她的眼淚滑落,而她去擦拭,它們隻是越落越多,隻是他見過她哭泣,也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合适的,他也就什麼也沒做,隻是看着她哭泣。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她聽見他摘下了那具身體上的項鍊開始。
“你呢,孩子?”她邊哭邊問他。“你們也是那時候轉變的?你們是怎樣忍受下來的?”
他仍然很平靜,寬容地瞧着她:“我們不怎麼痛,母親。”他說,“當然沒有成人那樣痛。我們那時還是孩子。”
孩子。他抓住這詞,微笑地歎了口氣;孩子越來越少了。曾經的孩子,如今都是成人,新的孩子卻遲遲不誕生;整個世界都是如此。雨裡沒有蟲,水中不生魚,石頭隻是石頭。生命不再延續了,所以他才來問她,關于生命。他注意到生命的凋亡,在這戰争的尾聲時——他是個長于視野的男人,從他還是個孩子時,就是如此。他實際上曾看見了這事的發生...那張椅子。那串項鍊...他親手幫他帶上的。他踮起腳,而他彎下腰。
她仍然隻是徒勞地擦拭着眼淚;她那眼睛像融化了,而興許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為個從沒見到的生命而哭。眼淚從她指縫間滑落,落到衣料上,暈開層層灰色。哭泣如此心碎,仿佛那屍體曾痛過,她也便痛了。
“噢。”母親說,“這一定對你來說很難熬。你有沒有...有沒有哀悼他,孩子?你埋葬了他嗎?”
他聽她這麼說隻是長久注視她;第一次他的笑容如此明顯,也如此真心。“沒有。”白龍說,“沒有,母親。他在我的血脈裡,同我的血一樣生生不息。”
眼淚墜落,她卻不再動了,隻是這樣,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眯起眼睛,咯咯直笑:“我吃了他。母親,我們最後餓極了,而村子裡的成人都不在了,就隻好将他們的屍體吃了。那在當時是再常見不過的舉動。”
她幾乎僵硬了——直到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想要離開,他卻不允許,說:“我需要您幫我一個忙。”但那是什麼?她隻能顫動嘴唇,感到那冰一樣的眼睛鎖住了她。“我要知道這個秘密。”他握着;或者說,掐着她的手,而另一隻手則按住了她的腹部。
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但他按得越來越緊,而她甚至不能再發出聲音。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用這樣大的力量;他通常會将這個工作留給其餘人,而隻對她微笑。
“這會是您給我的禮物,母親。”白龍王對女神說,看着她顫抖着的瞳孔,其中沒有他的影子,而隻想有一具巨大而綿延的白色身體;一條蛇,“我要看一看您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