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進來的時候他選了另一張椅子;那張微微傾斜的就被放在一邊,維持這一個不再靜止,但也不再變化的樣子,他說:“我看出來,剛剛已經有人來過了。”母親正站在窗邊,聽見他說話,才回過頭。他對臉上的表情感到好奇又憐愛:那麼,誰有這樣的榮幸,第一個見到母親呢?她臉上的表情在夜色中既蒼白,又掩蓋不住曾經暈染過的血色,因此她當時對他來說,是極其賞心悅目的。
“哪一個呢?”他對她說,用他特有的那類文雅而體貼的聲音,“血龍王,母親?”白龍同她玩笑。他坐在那,而她遲遲沒走到他身邊,隻站在窗前,睜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幾乎要将他逗笑了:“您不說,我不會知道您見的是誰。雖然您的眼睛,尤其是現在的時刻,藏着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她仍然不開口;她咬着自己的嘴唇,不為自己所知的,而發絲散在臉頰邊上。他見狀,用手指敲了敲扶手,不再折磨,逼迫她,而是柔聲勸誘,邀請她到他身邊來,像他們約定的那樣。“請到我這來,母親。”他說道,向她保證會面的私密,“我沒有帶任何人來。實際上,就連他的将軍,我也讓他去休息了。否則他現在會站在門外。”
當他說這句話時,他見到她的眼睛閃爍;她看着門外。她的瞳孔擴散,而嘴唇張開;于是當她那些詞句和指代編織成的回憶迷宮裡回神,再見到他時,他已經輕聲笑起來,說:“我現在知道你見的是誰了,母親。”
她仍然不說話;她的胸口起伏着,而他凝視着她,始終面帶笑容。“請到我這來,母親。”他說了一遍,她不動,手臂抱在一起。“我面前的座位,母親。”這樣,他說了第二遍,那詞語像一個個地落到水裡,而他投擲他們,姿态輕盈而美麗,但從未犯任何一個錯誤。
她照做了。母親從窗邊離開,坐到他面前的座位上,低着頭。現在她再到了光下,他便發現她皮膚上紅潤的光澤,和他平時見到的那類因為畏懼,擔憂和感傷出現的蒼白不同,頭一次,他或許會在内心的書闆上記錄她在某瞬間閃現着青春韶華的魔力,在他們之間的觀察中到底顯得很不尋常——他對自己想到她給他多是類似于此地自然的感受,那色澤深重而遲緩的林木,而這不是他的錯誤,如果他從沒想到當林冠被去除,那下邊的苔藓和草地在春夜裡照樣有鮮嫩的綠意。這是她當時的樣子——她如果擡手撥開落下的頭發,更是顯出懵懂的景象;這是不是一個兒子該觀察母親的方式,他認為這問題不在他此時的回答範圍内,因為他隻是在忠誠,如實地記錄眼前的景象而已。
“你們談得還愉快嗎?”白龍問她。她看了他一眼,但在她開口之前,他就繼續将話語封鎖了:“我希望是的。如果您能緩和一些對他的忌憚就再好不過了——他是個有很罕見傾向的人。對他産生畏懼這種情感将是種浪費。”
他這樣說;而她沒能說任何話,隻是歎氣。“你是為了贈禮的事來的。”她最後說,直起了身子,讓眼裡那種神采淡一些,更淡一些,才終于看向他,“讓我們說說這件事,孩子。你想要的——你之前同我說過,隻有那麼一件,但不願意公開談論的,是一件怎樣的禮物?”
“知識,母親。”他并不猶豫地回答,仍然溫和地笑着,“我想向你請求的是一類知識。”“那我希望我能告訴你。”她有點兒擔憂。“您一定可以。”他則顯得閑适,寬心,“一類有關生命的知識。”
——生命?女神重複這個詞。生命。而白龍王肯定他。他告訴她這是他長久以來追尋,而最終也是唯一關心的事。生命。
“不——我首先需要告訴您,我也許要問一類問題...它更像是一系列,而不是一個...”
“那沒有關系。”她顯得憂心忡忡,開始搜尋自己的回憶,那些她曾經寫過,但不是經常翻閱的卷軸。她沒有理由去記憶那些名字,有些部位,她也不能現在就畫在之上;她擔心自己不能回答他的問題。“那會很難嗎?”她感到抱歉,如果她不能回答他要的唯一一件禮物。
“不。不。”他執意要她寬心。“您一定回答得出...不是什麼細節問題。細節,我的學士都很擅長回答。我恐怕他們說不定比您更擅長,因為他們畢竟有分門别類的身體和非常投入的耐心。創造和分類,有時候并不是同一門類的工藝——我要問您的這類跟創造更類似一些。我想問您一些關于生命本質的問題。”
本質?
是的。比如說——他靠近她了些,以至于他們确實看上去像兩個正在讀書的個體,琢磨着其中被文字模糊了的概念,企圖從言語中摸索出物質的真相來。“它最初是怎樣誕生?”他既然這麼說,那無論态度如何,她都要感到失落了。“那真的是一個夢。”她自己解釋,也覺得徒勞起來,隻是輕輕擡着手,比劃着。“真的是一個夢?”他,似乎第一次,也露出了點無可奈何的而神色,要反複确定的真實,而她卻隻有這一個回答可以給:一個夢。“那也好。”他最後讓步了。“您見到無生命的物質誕生,然後是有生命的,從最小的,最單純的,到最大的,最複雜的...”“是的。”她匆忙說道,或許希望他能相信她,從此不再提起這件事:他們的生命是從一個沒有緣由的夢開始的。“我記錄過這些動物誕生的順序,它們的聯系...如果你需要,孩子,我可以幫你找出來...”
“不,不用。”白龍笑着。“我們呢,母親?我們是怎樣誕生的?”
她面露難色,斟酌着,最後卻說了實話:她猜他們是最後誕生的,因為她并沒有見過他們。除他們以外的,她曾經都見過了。“實際上,我向你坦白,”她最後同他說,“我自己也是很遲才被放進這個身體裡的。”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當我看着這一切的時候,我并沒有身體。我像懸浮在空中,這座塔的最上方...我很清楚地記得是在我終于忍不住,想要伸手碰一碰這一切的時候,我才醒來了。然後我看見了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腿。我的身體...我從沒見過它。我自己的身體,它對我來說,也實在曾經是件很奇怪的事。”
她正是用那類描述那類怪異而少見事的口吻描述這件事;怪異使模式剝落和語言艱澀。這晚他見到她的時候,她原本就顯得年輕而茫然;現在她更顯出一種稚嫩,新鮮卻不古怪。某瞬間人甚至會覺得她原本就該是如此,即使她頭上那頂王冠如此悠久,而她叙述的這個夢也如此古老;或許她如果不曾想要碰一下這夢中天地,時至今日她還懸浮空中...這是奇思妙想;但她無法控制要産生這樣的想法。
他聽着,側着身子,始終望着她。“那很奇妙。”她說完後他評論道,“謝謝您告訴我這些,母親——我仍然想知道關于它的後續。生命是這樣誕生的,在一個夢裡——那它是怎樣延續的呢?”
事實證明,這晚上他問的問題都是些難以回答;不是刁鑽,而隻是困難,而她的回答則也像夢的延續。女神幾乎有點窘迫了:“...它就是這樣出現的——而也是這麼延續。有的時候從泥土裡,有的時候從石頭中。雨,河流中,有一些...還有樹葉裡。雖然樹則是從泥土中來的...”
從那些沒生命的東西中出現。她見了他的表情,覺得抱歉。“我恐怕難以回答你的問題,孩子。”她低聲說,“雖然我說的都是我見到的...”
他并不沮喪,也不輕蔑,仍然平淡而溫和。“您說的是對的。”他隻是說,“您說的都是我們看見的。我們在森林裡看見昆蟲從泥土中鑽出,在河流裡見到魚苗從石頭下誕生。都是些一夜之間的事,給了我們供給和心靈的快樂。曾經我們也是如此。”
“曾經?”再一次這詞語被提起,而她不免仍然被吸引。“在...之前...”“在轉變之前。”白龍王肯定了。“你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這個,孩子。”母親則提出,“你說過那些轉變,之後的不幸,但不是之前...不是曾經。”
“是的。”他沒有否認,“那是因為我那時還太小了,母親。我那時還隻是個孩子。我的記憶是模糊,殘缺,并且不自覺地會欺騙自己的。但如果您想聽,我可以講給您,但我無法保證其中沒有疏漏...”
那遙遠的,埋藏在童年迷霧中的曾經。“二十...或者三十年前。我還很小...非常小。記不清人的臉,人的體态,實際上,我那個年紀的孩子,也接觸不到太多人,隻有我們的哺育者。我仍然記得他——他在我的印象中顯得非常高。不可思議,比我見過最高的人,還要高,有時,我甚至會覺得他比巨龍還大。那當然是無稽之談——我對那時最深的印象恐怕是單調。”
哺育者?——這個詞讓她覺得非常陌生;哺育者。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