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進屋時,她的兒子在門口頓了頓,猶豫是否要進去;她便對他微笑,說,來,他才進屋,到這間她過去獨自度過了長長短短歲月的房間裡。往昔的時間過了,連同那短暫,甯谧的永恒靜止一起,她的兒子到來後,時間顯得洶湧而疲倦,一刻是困惑到漫長的,但就其總體來說,反而顯得短而無力了,因為在他們身邊,她總有一種,她什麼也沒法弄清,沒法确定的感覺;她越企圖看見這些兒子的真相,真相就越是遠去。又或者,用她過去曾觀察過夢中天地的方法觀察他們,終究是她的過錯...他在門口停下,之後,又在那扇窗戶面前猶疑——那扇他自己曾經用更大的身體望進來的那一扇,在那種情況下似乎确實像從針眼中看進去,而這渺小世界中的細緻,眼睛不能記得,于是他也理應覺得陌生。兒子站在那,影子順着光,黯淡地落在母親身上;他臉上的表情,也和她曾見過的一樣,總是這樣黯淡的。“請坐。”母親說,仍然溫和地笑着。她的笑容和情态都讓他更遲疑,因為他此時甚至輕輕皺着眉頭,仍然,他照做了,将那具身體容納進一張有點小的椅子裡,肩膀不放松,隻是向内收;他凝視了她很短的一瞬,像他從來都顯現出的那樣,好像他不能,或不願意看她,又将頭低下了。燭焰在他的頭發上搖晃。
兒子扣着手,其上鱗片像浸黑了的石頭。而母親說:“我去幫你拿樣東西。”他擡起頭時,她已經站起來,到一旁的櫃子裡翻找言語中的物品,背對着他。
他看着她的背影,那道柔軟的白色影子,很久,沉默不語,手指互相纏着,仿佛言語不能企及的地方,他的思緒是糾葛的——他隻在她沒注意他的時候這麼做,她沒見到的時候這麼看着她,而其中的原因,他自己不知道,也恐怕不願意說。
當她擡起頭時,他又将頭低下去了。
“我想将這個送給你。”母親說。在兒子的視線裡,她将手上的東西給他看:一隻口琴。她的聲音羞赧而歉疚。“不是什麼特别細緻的物品。我很久以前自己做的。”他沒有伸手,她也就沒離開;而當他終于張開手指,那用木頭做的小物什就和她的手指一起碰到他的鱗片;他仰起頭,她就站在他面前,像天光一樣潔白,明亮,離他這樣近。她的手臂好像就懸在他的肩膀上,而她的聲音如風落下,浮在他的鼻梁和嘴唇上。“如果我早點知道你們喜歡音樂,我就會趁早做一隻給你了。以後有機會,我還可以再送你一隻更完善的。你們還需要其餘樂器嗎?”
她問他,而他就忘記移開目光了,隻是這麼望着她。過了會,這頭顱垂下去,忽然生出一種頹唐,疲倦的意味,讓他那具高大的身體像是僵硬不動的器械,承不住更多的靈活和轉變了;他的頭向下垂着,而手臂緩慢地擡起來,手指托着木口琴,于是眼睛終于艱難而朦胧地碰到了它。他說話,艱澀得像牙齒被釘子封住,而舌頭已經凍住,睡在土壤下,一千年也不動了。
或許不用了。他說。
“不用了?”她重複,“但我他們說——他們喜歡音樂。你喜歡嗎,孩子?”
我聽說那首曲子是你教給他們的——他搖搖頭,幾乎是沉重的,但将那隻琴握在手裡,沒有放開。“你唱歌嗎,孩子?”她問他。他仍然隻是搖頭,而他再看她的時候,他的嘴角是抿着的,而她的笑容也消退了,留下面容上的哀愁。“不。”他回答,“不再了。”
她歎氣;她離開了他,到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了,交疊着手,身體向前傾着,仍然望着他,隻是添了許多憂愁。“所以你曾經是唱歌的。”他沒有否認。“你們曾經一起唱嗎?”“不。”他說道;他不願意主動向她說,除非她問。“也許你們一起演奏。”她輕聲說,但回答仍然是,不。到了這時,她感到同他交談十分困難,因為他幾乎會否定人提出來的一切。“他們很喜歡演奏,這些孩子。”她于是最後說,“我猜如果你在,他們會更高興。我覺得他們很愛戴你。”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他凝視她的樣子讓她覺得他似乎正惱火着,對她的猜測生氣;沉默的最後,她看出來更多隻是感傷。他有一類古怪的方法表露情感,仿佛他的身體和面孔都不知道怎樣處置這些感覺,以至于他的嘴唇不能說話,而眼睛也被迫閉上,結局,隻有手指會顫動。
“我做了錯事。”他忽然同她說,不知指的那一件;他那語氣像在說每一件,太普遍的罪惡變得平淡。“這是支軍隊。這首歌不屬于軍隊,不該被他們知道,也不該被演奏太多次。”
而這歌也不是他教給他們的——他告訴她。他的眼睛沒有看她,卻終于和她說了話,她見他來的第一次。他告訴她當這些士兵更年輕的時候,這是首人人都知道的歌。但他們成年在混亂的年代,而長輩又死去了,于是他們将這首歌忘了,而他唱給過他們聽,卻讓他們以為是他教給他們的;這曾是首人盡皆知的歌,在他們變化以前。
變化這話題觸動了她。他們和她提及了太多次,而數量竟不足以讓她有分毫确切的感覺——關于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那對她來說是一類越是提及則越是模糊的事物,遙遠而陌生,乃至産生了畏懼和憂愁。她歎了口氣。
“但他們喜歡它——你們懷念曾經的生活嗎,孩子?在變化以前?”
她無法辨别出自個語氣中的期望,因為她說不出為什麼她有這樣的期望;但他聽出來了,而有一會,他隻是看着她。“我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兒子最終說,“我不再記得了。”
“那它是怎樣的感覺呢?”母親仍然問,有點兒朦胧的。“轉變?”
她見到他的嘴唇顫了顫;那詞語沒能第一時間進入空氣中,而是掙紮了會。“痛。”他用麻木的态度說出這個詞,它的效果卻像某種命令,紮着人的皮膚。
“他們也是這樣說的。”女神說,“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黑龍說。“我幾乎不記得曾經的任何事了。”
他隻模糊記得那是痛的。他說完這句話後,她忽然感到疲倦:她的眼睛泛起水光,而肩膀松弛了。她輕輕靠在了椅背上。“你不記得曾經了。”她理解他。“但現在呢——你和這些孩子在一起很多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