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在一陣突然的絕望裡。
但他有。
他沒有說話,隻是企圖掙脫她;但現在,她挽着他的手臂,他就能感受到了,她的力氣比他大上多少;她穿的那件士兵的盔甲不是打扮。她身上,像所有士兵一樣,有股汗水和人體的氣味,但更濃烈些,當他忍不住吸氣時,感到那像酒一樣,而他耳中泛起陣陣泡沫的輕盈破碎聲,也像她的血在燒。
月亮早就升起來了。上弦。她對他眨眨眼,那眼睛已經變成了深藍,此時正幽深,血腥,又溫柔地盯着他。“讓我們回去。”他低聲說,而她仍然挽着他的手,漫無目的地向前,不聽有關方向的任何勸告。
“我父親想讓我和你結婚呢。”她說道,“這對他來說也挺少見啦——他不是來打仗的。他想和你父親結盟。”
他們互相看着;他一句話也沒說,于是她又繼續了。“但你覺得婚姻像是結盟嗎?”“我不知道。”他說。“你父母怎樣呢?”她問道。“人們說她是他很好的盟友。”他回答。“但你怎樣認為呢?”她不放過他。“我沒有看法。”
他隻好說。而她仍然是那樣對她笑着的;奇怪他之前從未想到他自己的母親。
“但我有看法,”她同他說,“我覺得婚姻和吃人也沒什麼兩樣。食物。我父親所有的妻子都已經被他吃了。”
我很抱歉——他說。而她說,别,别,别。世間到處不都是如此嗎?“你曾經去過學院嗎?”她自語道,但很快自個回答了:不。你沒去過别的地方,自然沒去過那裡。
“讓我們回去。”他勸說她,“晚飯快要開始了,我們去宴會廳。”
“但我去過。”她仍然隻是說,“一兩次。終究不是給女人的地方,人人都說。”
有一會,他們沒有對話了;她隻是拉着他往前走,沿着城牆,見到下邊的庭院越來越黑,寂靜的人群川流不息,被他們甩在後面,而似乎上上下下都沒有活人,因為衆人都不發一言。他聞到那陣香味的時候,已經遲了——她不會聽他的,往回走,而那陣香味濃烈,又不至于讓她錯過;血龍王的女兒閉上眼睛,聞這空氣中的芳香,而在頭頂上,月亮已經升起來了。
“所以還是有花的。”她同他說,“在哪?”她催着他,“别說沒有;晚飯還沒好呢。血味還太濃了,這是在準備,不是在招待。”
在那兒,城牆的底下,一個挖了幾條水渠的庭院裡,他們就看見她了。奇怪他看見她的瞬間他就失去了那些從容——如果他甚至有的話。他甩開了她的手。“我告訴了你要回去。”
孩子抱怨道。“你為什麼要來看她?”
他意識到自從軍隊出現,他還沒和她說一句話;她本人也沒發出任何聲音。她隻是退回去,在隊伍後面,一言不發地跟着,然後在衆人靜默地忙乎時,到了這裡。她有堡壘裡最舒适的屋子,而她還有這個。“這不就是花園嗎?”血龍王的女兒說,“為什麼你沒有給我看呢?”
“因為它通常不會給任何人看。這是私人的地方——跟我來,女士。”
他開始試圖挪開她的肩膀,讓她不再看眼前這方向,但顯然是和妄圖使她目不能視一樣徒勞無功;她的力氣非常大,而她在這件事上心意堅定:她要知道這是什麼,而她是誰。“這是她的花園?”她問,但他不會回答;月亮緩緩爬升,随夜色漸深,已經升得很高。
她擁有的是一個簡陋的花園。水渠的通道裸露在中央,于是這兒沒有美,而隻有直白而猶豫地生長的意圖,極力想要破土而出,又謹慎,恐慌地問着天空:我可以這樣做嗎?她背對着他們,在月亮底下,手埋在水流裡;它們流過她的手,清洗她手上的工具,再埋沒進土壤中,而又因為地勢向他們這一邊傾斜,它們往這方向蔓延,她于是像塊白色的石頭,從埋在下頭的水源中,流出一條河。
她沒有注意到他們。
血龍王的女兒看着這個女人;而她不是一個人。當她轉頭時,就能看見在庭院的入口中,那像藤蔓一樣石牆的陰影裡,一個靠在牆邊的人,在向裡面看着。這情景登時讓她笑了:一種見到奇聞異事的笑容。孩子覺得非常糟糕;那看起來像個黑色的影子,但比那更黑,因為在這沉沉夜色中,他的衣服仍然是黑色的。
他轉而注視她的笑容。這難道不奇怪麼?第一次,他發現她同她的父親其實那樣相似。
“這不是你父親嗎?”她輕聲說。輕盈,愉快,有點漫不經心的。她的手撐着自己的臉頰,看着眼前這一幕,将身體慵懶放松地靠在城牆上。他不能回應;一會,她也回頭了,那在花園中的女人。遲疑而緩慢地她回頭,水流從她手中跌落,她看向牆邊的陰影,要确定那是幻覺,還是無害的陌生人,又或者是黑夜裡的危險,而此時他見到這龍王的女兒的笑容變得如刀鋒利。她用指節敲打着城牆的石磚,對他說:“這是個多漂亮的花園。”藏在音節中的含義,好像催着他的心跳;他不能回應,而聽着它加快,而他的時間流動,流動,流動;她的手打着時間的節拍,一步步那女人走到月光的正下方,而她看着它照亮這女人的眼睛,比太陽更能使它閃耀。
他看見牆邊的那個影子也站了起來;他見到它拉長,打在背後的牆上。當月光照亮這人的臉,孩子臉上的表情幾乎是悚然的。他見到一個這樣溫柔愉快的微笑,讓這張臉變得有點陌生了。
手擡了起來;影子向這女人伸出手。而血龍王的女兒寬容地對這場景微笑。
“啊。”她感歎道,“我知道她。她非常有名。一個女神一樣的奴隸。你對婚姻沒有任何看法嗎?”
她松開了手上的器具。那器皿掉到水裡,好像針刺傷他,讓他閉上了眼睛;女人跑過去。
當他睜眼時,他正抱着她;她将頭靠在了他肩膀上。
“我沒有相信,當我父親說,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奴隸,賣掉了自己的軍隊。”血龍王的女兒說道,“但如果那是你父親,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他是個非常幸運的男人,他的軍隊就像沙子一樣,總能再堆起來。我真羨慕他,可以像對待個女神似的,對待自己喜歡的奴隸。我想象過許多次,如果我是他,我也要這樣對待我喜歡的奴隸。但是我永遠也不會是他...”
永遠,永遠不會。在他們下方,那擁抱隻是越來越緊密了。她擡起頭來,那眼睛仿佛能說話;但她一句話也沒說,嘴唇隻是顫抖着,顫抖着,靠近着另一對,但怎麼也不碰到它。她隻是笑着,用手輕輕環着這男人的肩膀,而孩子用了全部力氣,才在這月光下,能認出,去承認,這男人是他的父親。因為他看起來不像他:月光下這男人像是幅非常久遠的肖像,雕塑和刻畫得那樣生動,終究也隻是模造了死亡。他原本應當無法聽見他們在說些什麼,但許是記憶的拼接作祟,又或者是他想象,因為他自己也知道那聲音的樣子,他像是能聽到,能摸到她嘴唇中說的話,曾在陽光下被他自己說出,被他自己聽到:我真想你啊。她靠在他身上——我聽說她像個女神一樣被對待——此刻顯得無比脆弱可欺,無力如同萍草,但這個男人的孩子想到,不僅如此;他早想反駁那些流言蜚語,嘲笑它們的淺薄自傲:因為她不正是個女神?他父親從未對待她有如她是個女神;他這樣對待她,因此她就是他的女神;而他知道這一點——從他第一天見到她開始。
月亮升到極緻了;她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