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将女神帶回睡夢之外的世界;屋子的主人感到屋内的光亮似乎自一個夜晚以來就格外耀眼,而其中的裝潢布置也在光彩下轉化,變形,帶上比原先更鋒利的性質,在半夢半醒的朦胧裡時而安撫,時而威脅着她,就像如今坐在她身邊的這兩個人一樣——她正垂下頭,身體似乎要下沉的時候,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臂。“看,”他說,“她醒了。”——她醒了,或者說,他認定,她此時已經非得醒來不可,用比光明更殘酷,執拗的法規,不讓她沉沒進曾幾何時籠罩宇内的寂靜裡,因此女神擡頭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個孩子和火一樣的頭發。
“母親醒了。”另一個兒子說,“身體還有什麼不适嗎?”
他坐在她的側邊,因此她轉頭的時候,樣子就和當時他向她說話,介紹場上的趣事,而她淚流不止時一緻;他還是面帶微笑地看着她,隻是她這樣子似乎不免喚醒了他對恐懼,動亂,不合時宜的事件的回憶,因此擡了擡手,對這個紅頭發的兒子,态度溫和地數落他的不恰當:“現在正是你和母親道歉的時候,兄弟——我去之前不知道會是這樣的場面,否則我不會聽你的建議,将她帶下來,讓她受你張揚的吓。”
被點名的人什麼反對也沒做;兒子低下頭,說抱歉使母親感到不适了,而母親則像還沒生命的塑像一樣,一眨不眨眼地看着他。
“容許我為自己澄清一番,即使是這樣的情況下——”他同她說,“我一來沒想到最後會發生那樣的事,二來不知道您不慣此類場面到這樣的地步。如果情況是這樣,今後我們斷然不會在您面前舉行這類活動了——或許到野外去,有什麼不可以呢?我已經開始計劃這件事了。我原先——我原先是想讓您參加這麼一個節日。”
節日,他向她說,氣氛有點兒熱烈的那一種,因為看她自從他們來了之後就悶在房間裡,不慣和他們待在一起,才出了這個想法。他怎麼想得到會完全起相反效果呢?——他一邊說,她一邊也就這樣面色慘白地看着他。
“那些孩子,請你告訴我,他們還活着嗎?”
之後女神開口了,冷不防地,好像還沒完全醒來一樣,對着這兩個兒子。“哪些,母親?”白衣服的那個笑着回問。“那些——”她企圖解釋出所指的對象,擡起手指,但總和失去方位一樣,隻緩慢地在空中畫着徒勞的圈。“我在底下看見的那些——那孩子。那孩子有殺死他們嗎?”
“啊。”白龍忍不住笑,沒能回答她,至于另一個,則終于對這個具體的話題感到很無趣,收回了臉上一點孩子氣的歉意。“啊。那些。您不提我還差點忘記了,從剛剛開始就沒有管過,為了活命,誰知道這當口會跑到哪裡去呢,到時候還要派人去追!”
“我這回可不會把我的人借給你了,兄弟。”白龍和他打趣,“你讓他傷心了。很傷心。傷心時他牙齒就沒這麼鋒利。飛得不快,劍也揮得不好。”
“哈!傷心。”他高聲回複道,臉上的表情很輕蔑,“我哪裡做得到呢——他沒殺他們,暫時還沒有,媽媽。之後也不會在您面前做這件事了。你數落我!要我說你的才是天才,把那麼大的悍獸到媽媽面前晃悠。我們自己的士兵尚且被他吓到,何況是媽媽呢?”
“您這是在說要不是我帶了他來,您會親自給母親展示了。”他很寬容地和他玩這個遊戲;他們就像兩個孩子在打鬧,而母親看着。
“她醒了嗎?”
這時一個聲音說,而說話人正從門口進來,很輕地往裡面走;他們都看着他。他很快就看見坐在床上的女人,停了腳步,又迅速把頭低了下去,将臉色藏在了低頭的陰影裡。
“孩子!”女神說。但他轉頭就走,又消失在了門廊裡。
“原諒他。”白龍解釋道,“他驚吓到了您,如今很愧疚。”
“是這樣,是這樣。”紅龍附和道,“他的确也很聽您的話。我的兄弟将他送給您,我看也很合适。他把您送回來的,媽媽。我覺得他那樣子像很怕您責罵他,配他那張臉也的确很新鮮。”
她歎起氣。有一會她什麼話也沒說,隻是低着頭。等她再擡頭時,她問他們接下來會怎樣:“之後呢?”她這麼問:“之後你還要怎樣對待他們,孩子?”
紅龍轉頭看她。
“怎樣,”他對這問題本身很有些奇怪,“噢,沒有變化。媽媽。您一定要我說的話,死亡。死亡是必不可免的——”
“不。”破天荒地她打斷了他。“不。”她又說。“不能這樣,孩子。别做這樣的事。”她起先看着他,之後又轉而看他們兩個人,将他們的臉和軀幹一一打量,直到那些完美和諧在她眼中成了一個明顯的痛苦符号,她才再次開口,微弱但從未如此堅定地,“你們不能再做這樣的事了。你們真的認為我是你們的母親,孩子們?”
“是的。”他們小聲回複道,自進入塔裡來的第一遭。
“那麼你們要停止這樣的殘殺的行為。”她解釋道,“這不是自然的方式——”
“自然?”這個高大紅發男人嘟囔道,此時當真像個小孩,“我恐怕不知道您在說什麼,媽媽。”
他截斷她的話;而她沒有制止他。某一瞬間,她好像開始真切地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所以她沒法說出任何話來解答他即将給出的話;她對他一無所知。“在我看來這方式是非常自然的,自相殘殺。一個人殺死了另一個人,或者幾百個人,殺死幾百個人,這沒有差别。這年來,我們一直在自然中無拘束,也絲毫不被規劃地這麼幹着。死亡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但是其中的問題在于,有些傻子,不知道方法,想要挑戰自己不能殺死的對手,有時候有被不該畏懼的對象殺死了。他們需要的是紀律,來避免那類不該發生的流血以至于損失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