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北方人說道,“您的兒子——老爺,到底是給您寫信了,夫人...”
“不,”女人回複,聲音仍然很小,低着頭,“請您不要叫我夫人...我隻是個仆人...一個奴隸。寫信,具體來說,是封...口令,您說呢...”
孩子騎行在兩人身後一點的地方,在盛夏森林蒼翠的光影中,向山下的城市降去,皺着眉頭,聽着這一來一往。請您不要叫我夫人——女人說。什麼話!——而北方人回。“您要是仆人,我就是您的同僚,叫一聲夫人也稱不上不妥當。您如果不是仆人,我更該叫您一聲‘夫人’了。更别提您是老爺的母親了——好了,夫人,關于這‘口令’,勞煩您告訴我它的大略,我和這孩子好送您到目的地...”
于是她說了;還是用她那般柔和,像沒什麼力氣一樣的聲音,一時如同生了重病,又有在病榻上微笑似的柔美,孩子因為不想聽,稍微放慢了馬的步伐,但那無氣力的聲音還是分毫不差地傳來——她說着轉過頭來,他便能看見她被照亮的半邊側臉,不知為何,覺得她那看着北方人的眼睛,也在有幾分憂心地看着他一般,不消說讓他更郁悶了。“大人寫信要我将城裡新到的女人帶上山來。”她将信紙從側邊的衣袋中取出,遞給北方人;他瞥了一眼便忙不疊地點頭:“老爺很周到。确實很周到——不,您不用緊張,我當然理解您為什麼不把信給夫人看。夫人考慮更多的是建築的效率,再多人顯然就要折損了,但再怎麼說,這是非常時期...”
他向她行了個禮:“我一定協助您完這項體貼的任務。”“謝謝您。”她則對他笑了一下,不是不顯出疲倦來。
“為什麼要把女人帶上堡壘來?”
成人不說話了,孩子則突然問;兩人都回頭看他。奇怪在逆光時,他眼中他們臉上的表情,都像石灰面具一樣剝落,他在笑,但終究是不笑的,而她松開的眉頭中又堆砌了憂愁。“到外圍?”他于是隻好繼續問,讓他們不至于一動不動地看着他,“難道還要到内環中來?”
北方人重新挂上微笑:“好吧,少爺——這得看。”他解釋道,“通常來講應當不需要,外圍足夠大了,但如果規模太大,考慮到近來不幸的密集程度,我不願意毫無原則地寬您的心說,‘一定不會’。至于為什麼,噢,女人...”
他在這個詞上停了一下;他們兩人互相看着,背對着她,但興許在某一時刻都用眼睛看了她一眼。停頓轉瞬即逝,他重新掐住流暢時就繼續口氣如常地對他總結道,世界對女人來說格外危險些。
“妓院,賭場——之後,這場戰争過了,出去走走,您就會發現您父親的這座城市和其餘城市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這兩個場所的數量是個位數,如果不是零。正規的自然是零,但管賬的是您的母親,要是一個都沒有,稅務實在太難看了...總體來講,管理是很嚴格的,士兵能把任何買賣女人的人扭送進屠宰場。自然有人說這簡直是滑稽,因為一方面女人不能上拍賣場,男人卻可以上屠宰場...老爺回複說如果因為女人的身體柔弱一點,就能買賣女人,他自己比他強壯不少,自然可以決定他是不是進屠宰場...”
“父親不可能會說這種話。”他打斷他,他笑得更開心了,比劃着,要安慰他,“那就是傳聞,有什麼關系...老爺确實不怎麼說話,更别提這麼一長串。但買賣不被允許,這點千真萬确,而戰争時期,您理解,城市的管理很艱難。士兵在巡邏,外地人太多,雜亂無章,另一方面,對女人的需求又增多了...老爺要是想堅持他一貫的做法,把外地人先帶上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雲門上更安全。”
“安全?”孩子否認,“我看不像。”他在說早上看見的事。“足夠安全了。”教師輕輕地笑,“您想不到在城市裡有具柔弱的身體是怎樣呢。”
他不說話了;于是隔了一會,當他們倆隻是帶着些難解的情緒對望的時候,女人開口了。大人們?“我們可以繼續前進了,對嗎?”
她對他們說,态度仍然是那樣異常地溫柔。教師轉過身,将對話的情态變換到和她說話的樣子,禮貌,但不給反駁餘地地:“請您别叫我大人,這倒是真的,夫人,您要是願意,就當我是您同伴的一個仆人...”
“也别叫我大人。”孩子也說;陣列還是那樣,在林木環繞的山間道路上,兩匹馬後背,跟着他的這一匹,在鏟開了草皮的有轍道路上下降,到了最後一個彎道了;雲門已經遙遠,但眼前忽然樹木繁茂,遮蔽視線,隻在鱗紋密集的綠屏中,透露出房屋密布的鳥瞰風景來,而喧嚣人聲還未浮起,在這個距離,人聽到的隻有沉風過林木的悉簌聲;當她轉過頭來時,他如此對她解釋道,語氣帶着那種孩童賭氣時的冰冷,因此這兩人誰也沒把他的不滿當作冒犯,仍然是笑着的:孩子啊!
“我是您兒子的兒子,”他冷冷地同她說,“不是什麼大人。”
“好...”她輕聲回複道,“好。”
聲音被掩蓋在從山腳下湧上的光明裡——城市到了。應當說是戰争門前的城市,在那門前等着,像冬眠前的昆蟲一樣緊鑼密鼓,沸反盈天,遠看時成了流動不息的河流。他們站在一塊高地的邊緣,向下看着,他落在後面;而當面前的兩匹馬都停了後,孩子則驅馬上前,跟女人并排,同她說:“戴上您的兜帽。”
他們都轉頭看他;他沒有看教師,而再重複了一遍,眼睛看着她,看着她的臉,一時,陽光過于明豔,而她又離得這麼近,給了他凝視一副不該見人,将人的靈魂也封進其中的畫冊般的感受,在她眨動那雙綠色的眼睛之前,就把臉轉過去了。“戴上您的兜帽,而且别摘下來。”
教師看着他。孩子感到說一兩句話的必要,即使他已經并不想做這解釋,頗有無奈地向他開口:“您不知道,老師,她在這座城市裡很有名。人人都認得出她。”“果真如此?”他很驚訝,“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看她時,她窘迫地低下了頭。孩子輕輕搖頭,而北方人笑着:那就如此吧。他能猜到原因。
“但我更驚訝城市的氣氛,少爺——誠懇地講,我以為的會是更沉重點的氣氛。”他不在意這話題後就說起了另一個,顯然更對他本人的意向和胃口,“這看起來更像是...我想想。您不覺得這看起來更像是什麼節日?在北方,我們的節日不是這樣的,而相比南方又稍微欠缺了點——浮誇。但總之,這像是個節日。”
“這就是節日。”孩子回答,“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有。從夏季最長的一天,到月亮最稀缺的那一天。通常有七天。”
“怎麼!”北方人很驚訝,“我怎麼從來不知道!這地方竟然有個節日,那還真是奇怪了。是慶祝什麼呢?”
奇怪;但實際上沒什麼奇怪的。在他學生的幫助下他很快就能記起來,他實際上完美無缺地錯過了兩次參與或者記錄它的機會:第一次他被派出去跟蹤交易了,第二次他回了一次北方。它看似巧合,仿佛有意在避開他,但是短短的兩年,在最忙碌世界的兩個星期,跟北方人幾十年,幾百年都興許不會變化的生命相比又能如何巧合呢?他隻是錯過了而已。他自己顯得很遺憾,懊惱地捏緊了手。通常他隻有真心懊惱的時候才會這麼做,難免引起學生的一些好奇。“您想參加?”他問。“啊,參加!當然不是,純粹是老習慣,去不掉的,壞習慣,好奇而已...既不是北方,也不是南方,一個中部的節日。您知道它是慶祝什麼的?”
“我坦誠向您說我從來就覺得它是個沒頭沒腦的無趣節日,或許隻是人需要一個節日:因為我問了的人,誰也沒法說出他們在慶祝些什麼。‘慶典啊’——大多是這樣支支吾吾的回答。”
他說道;北方人則失望了。他通常沒有這樣明顯的情緒表露,但他畢竟是個北方人;一個曾經的北方大貴族,而這一類人隻在不知足的求知欲得不到滿足時才會像尋常人那樣,因為懊惱想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