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過二十二歲的生日;這多米尼安的獨生子,現在還長得像個瓷偶一樣,臉上的輪廓和紋理似乎都要燒夠了火候,再畫上去,緻使當明光不再,或他有意低着頭,自己給自己找不快活的時候,那張面孔就顯出一種欠缺靈火的死氣來。這一點,有人說不能光怪他,因為他的父母都有自己那一類,切合他們性質和精力不活絡:他母親穿戴的皮毛割了太多的活命,不由得更受死亡绮麗的襯托;他父親。他父親天生就不泛生氣,好像打一開始已經被那和燒黑,火灼後變焦屍骨一樣顔色的鱗片決定了——先不提他的父母了。這孩子,一位領主的公子,一個前代多米尼安的王子如今想起自己的父母就心有鈍痛,同軀體四肢上潮水般的激痛一起,讓他夜不能寐,到了這一天已經整整一個半月了:他的尾骨從脊椎的底部向外突出,如同正在長出條骨質的尾巴,以至于他不能躺在床上,隻能趴着,淡金色的,泛着冷光,也像玻璃釉的卷發不加修剪,從肩胛下的起伏覆到露在空氣中的腰部,最後絲絲縷縷地落在骨盆的上方;他的頭發長而柔軟,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是如此。如今他長大成人,世事大多變遷,這事卻還沒改變,更因為一月半以來隻偶爾有一兩個傭人幫他梳理而不修剪,害怕碎發夾在他的傷口裡,跟血痂凝作一處,此時柔軟甜蜜地覆蓋他地大半個身體,還和藤蔓的細枝末節一般從他有如攀花壁一樣的身體,落到同波浪,海水似柔軟,引人沉沒,也叫人無法動彈的床裡。這張白色的床散發着乳香醉人的香味,人流血的甜蜜病痛,昏昏沉沉的粘膩糖漿一并被裹在其中,醞滿整間不開窗的屋子,像種着夜香植物的花床,而在這張花床中這孩子放着他折斷的肋骨,撕裂的筋腱,變形的手指想顫抖也難以做成,其尖端顯出壞死的淤血青黑;但最叫他難受的是喉頭的一根骨刺,令他有口不能言,連抽噎都壓着全身的力氣,提防那根位置驚險的橫梁障礙會把他的脖子割開一個口子。這是一個龍多骨的頭部企圖誕生時的常見錯誤,不是不給年輕人帶來近乎頭身分家的困擾,其餘的問題,他癱瘓的下肢,渾身的淤青,都能通過休息治愈,但隻有皮開肉綻,絞作肉泥的手和被穿刺而過的頭頸引起來他母親的一些關注,她見他無法自愈,終于寫信給了他父親,一位曾經的多米尼安,請他寄些血回來。
“您的兒子,大人,”她是這麼寫的,“展現出了極大的勇氣...但我恐怕他的第一次不會那麼順利,如果您能準備一些血,我想他能更快開始第二次嘗試。”
她詢問了一些血;他很快寄了三封信,并提出要自己看他的孩子。他這時正在北方尋找接下來戰争中的盟友,是在兩個月前離開的。“不。”他母親則很堅定地回說這孩子沒事,讓他安心在北方經營眼下的要務,因為現在顯然是關鍵時刻,而她會一如既往地替他看護這座城市,“盡一個不才女子的最大努力”,當然——這孩子能想象出他母親是怎樣在寫完這句話後吹開信紙上的爐灰,再将那瓶墨水一樣的黑血握在手裡,款款攀上樓梯,到他的房間裡來。她擡起他的下巴,喂他喝了血,很安靜地告知他他父親一時半會是不會回來的,就像當初她和他解釋他父親這回出去是要幹什麼一樣:叫他去結盟,大人自然是什麼也幹不成的。縱然如此,他也還是要去。出去逛逛也好,男人都要幹這樣的事,到更廣闊的天地裡去,到戰場上流點血,找點女人——她當時是靠在她的皮毛裡,雙腿交疊,笑着向他搖了搖手指,好像光陰一瞬就過了:你知道的。噢,你知道的。整整十年他沒做過點正經的事了——他站在那,什麼也沒說。他們在王座間裡,中央,壁爐裡的火撲在他身上,蒸出他身體裡的冷氣,他覺得應該說點什麼,為自己辯護一下,要是男人隻關乎血,女人,在外面的大事,那時候低着頭,站在那的他又算什麼?要麼,他不是男人,要麼,這是假的...然而,他轉過頭,那熊熊燃燒的明焰,像面鏡子一樣,他從地磚中看出自己的影子,站得那麼高,那麼突兀...他前天晚上,他父親走的前一晚,剛過了二十二歲生日。
“你父親送了你什麼,少爺?”
她問他,眼睛沒看他。他不回答,于是她輕輕笑起來,笑得他心慌意亂;宅邸中沒一個人不怕她的笑,包括他父親,一個多米尼安:“不管他送了你什麼。”她說道,停了笑容,用那雙柔美而鋒利的眼睛看着他,“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你,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