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台事務繁雜,一衆書信折子堆積如山。司空越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他走後,二人重新回到屋中。
章暮自從進去便坐在榻上,垂着頭一言不發。
姜合問道:“轉玉,怎麼了?”
章暮過了許久,才擡頭道:“我隻是在想,姜無是皇上親自選出的太子,皇上待他之心與旁人不同。若将太子在東京營所行之事上告皇上後,皇上該是何種心情。”
姜合聞言一愣。
姜無在東京營中所言所做,皆透露了明顯的篡位之心。崇明皇帝從前對姜無的懷疑已變成既定事實,來日姜無起事,父子之間兵戎相見,于章暮來說,确實難過。
因為他是世間最重情之人,姜合知曉,皇帝亦知。
然天意弄人,他幼時失去雙親,寄養在皇家膝下長大,成為皇帝手中利刃後,日日被灌輸着無他不可的心思,如今更甚。
給他兵權,重用他又怕他,想收回所出明明隻需一句話,章暮便會雙手奉上,卻偏要為了名聲大費周章,讓他看盡世間醜陋事,用他心裡最看重之事要挾他,到最後,還要他心疼着,處處替着皇帝着想。
姜合沉下眼,從前的自己也是如此,後來看清一些事後,便轉了心思。但如今的章暮還泡在皇帝的蜜罐中,無法自拔。
“那你還要上奏嗎?”姜合問道。
章暮擡起頭,問道:“你說呢?”
這便是猶豫了。
姜合與他對視,提醒道:“轉玉,他是皇帝。”
“嗯。”
姜合歎了口氣,站到他面前,雙手捧着章暮的頭,貼在他的額上。
“轉玉,父皇是皇帝,曆朝曆代此等事數不勝數,他早已習慣,又或是說他不得不習慣。父皇登基第三年,與父皇一母所出的王爺在西州謀反,父皇親自起兵鎮壓,陣前二人對上,父皇隻差一厘便會被劍捅死,最後那人死在父皇劍下。若父皇那時心軟,如今江山是誰坐,便說不定了。”
章暮眨了眨眼,彼此呼吸交纏着。
“身在那個位置,便不是一人,一家,一族之事,而是天下人事。今日你若瞞下,親自帶人鎮壓,那多少無辜之人,無辜的家庭會因姜無一念之差破碎。轉玉,事有因果,你不能因着心疼父皇,怕父皇為姜無感到失望,便不管不顧棄開他人。”
許久後,章暮偏了下頭,含住了姜合的唇。姜合啟唇,與他唇齒交纏。
“我此次回京後,皇上多次與我說起姜無,說起娘娘,亦或是說起我父親母親。他許是年長又病了,次次提起都痛心,難過得很。”
姜合心中冷笑,崇明皇帝是年紀大了,演技也越發精湛了。
“最是無情帝王家。轉玉,父皇不是多情之人。”姜合輕聲道。
章暮愣了下,姜合與他拉開點距離,站直了身子,章暮看着他的動作心下一空,連忙抓住了姜合的胳膊。
“懷珺。”章暮茫然道:“何意?”
姜合看着他緊張的表情,到底沒說什麼,“你日後會知曉。”
章暮還是不撒手,二人對視許久,章暮唇動了動,道:“你離我近些,懷珺。”
姜合看了他許久,歎了口氣,上前抱住了他。
章暮頭埋在姜合腹上,感受着他的呼吸,終于安心了些。
“還記得我同你說過什麼嗎?”姜合撫着他的發,問道。
“你不會害我,我們是世間最親近的人,我隻信你。”章暮閉着眼沉吟完,心也平靜下來,“懷珺,你抱抱我。”
姜合心被針紮了下,他沒有猶豫,踢掉鞋子上了榻,鑽進他懷中與他胸膛相貼,嚴絲合縫。
“心悅你。”章暮在姜合頸間說道。
“我亦是。”
章暮将此事告知皇帝時,皇帝不出所料,臉上憤怒之後,一臉的悲痛。
“他是朕親封的大楚太子,來日若是賢能,這個位子遲早是他的,他何至于如此着急。”崇明皇帝臉色慘白,咳了幾聲。
章暮皺着眉,此言與從前之言有些出入,他并未說什麼,隻道:“陛下寬心,小心您的身子。”
崇明皇帝歎氣聲悠長,在大殿中回蕩許久,“朕今日便下密旨,轉玉,你替朕盯好東京營和太子,他一有動作,你便出手。”
“是!”
交代完,崇明皇帝想起些什麼,道:“近日朝堂彈劾你的折子不少,我看着都是些無關緊要之事。轉玉,在京中做事需謹慎小心,别再讓人挑出錯了。”
章暮想起那難吃的馄饨,無奈道:“是,臣遵旨。”
寸金寸光陰,六月中旬,天漸漸熱起來了。
王府中種了不少奇花異草,還有些蘿依埋着的草藥,這些草藥與花散發的香氣布滿了整個院子,炎熱的初夏裡,聞着叫人舒爽得很。
姜合一身淺綠薄衫,坐在院中的涼亭裡,與禮部的人說着話。
“那便如此定下吧。”禮部人道:“大婚那日,您在宮中祥光殿出發,先去恩露宮中上香,随後拜别皇上與貴妃娘娘,再出宮門。出宮門後過太平大街,至王府門前,在王府内引侯爺入轎,後前往太平莊子,在太平莊上拜完聖慈惠和皇後,再啟程前往侯府,在侯府拜天地與衆人飲酒作樂,晚時回房喝合卺酒,與誓書按手紋,斷發合系,再入洞房,便禮成。”
“好。”姜合聽完點了點頭,喝了口茶。
蘿依趴在桌上寫調配藥膏的方子,聽完這一大堆話,頭都大了,“好繁雜哦。”
禮部來人笑道:“婚娶本就是件麻煩事,姑娘日後也會經曆。”
蘿依聞言看了眼站在亭外如松的章亭峥,頭一擺道:“能娶本姑娘的人還沒出生呢。”
章亭峥聞言偏了偏頭,抿着唇未言。
“殿下不必擔心,屆時禮部官員會在旁指引,避免出錯。”
“好。”姜合應道:“勞煩大人,把轎子換成馬車吧。”
姜合想着章暮坐喜轎子的樣子,實在是想笑。
“是。”禮部官員也反應過來,抿唇笑道:“殿下太客氣了,都是我等應該做的。”
亭子裡歡聲笑語,一陣涼風吹過,遠處池中鯉魚翻出水面,花香沁人心脾,涼意趕走了今日裡的暑熱,獨留天上懸日發着橙光,溫暖這一方院子。
章暮剛繞進園子,便聽見笑聲,他手拿着野花走進亭子裡,随手遞給了一邊的客衣。
客衣接過,尋了花瓶插上,放在亭中石桌上。亭子瞬間被野花香填滿,如來人一般霸道。
“在說什麼?”章暮往姜合身邊一坐,随手倒了杯茶喝。
這茶是今早采了蓮塘裡蓮葉上的新鮮露水泡的,清香得很。章暮這般牛飲簡直浪費,蘿依一臉無奈,又低下頭去寫方子了。
他氣場太強,往這一坐,方才歡笑聲去了一半。禮部來人又恭敬地把流程重新說了一遍,章暮挑了挑眉。
“我還沒坐過轎子呢。”他口中帶了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