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片漆黑中走過來,坐到張決明身邊,伸手摸了下張決明的頭。
“決明,還怕嗎?”喬珺溫柔地問。
張決明遲疑了一會兒,搖搖頭,又遲疑了一會兒,點點頭。
“媽媽,我覺得......我有點奇怪。”張決明用蚊子大的聲音說。
“不奇怪。決明,這是因為......”喬珺拍拍張決明的肩膀。
張決明擡頭,和喬珺對視。
喬珺朝他笑了下,突然起身,拉開窗簾:“你往窗外看。”
喬珺指尖飛快彈出一顆小火球,轉瞬,那漆黑的天幕上竟綻開一朵豔紅的火花!
“這是......”張決明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從床上蹿起來,兩隻小手扒着窗玻璃。
那不是煙花樣的東西,隻單單一朵,雖也轉瞬即逝,但卻是一朵真正燃燒的,火紅色的錦花。
喬珺什麼都沒說,隻是朝張決明笑了笑,她曲起手指敲敲窗戶,張決明又看見一隻豹子樣的玩意在夜空裡打滾兒,它渾身是火,一滾兒打出來,又一個滾兒打進了黑雲裡,消失了。
“那又是什麼?”張決明驚奇地喊。他心裡多少是怕的,但那絢目的火色太驚豔,那隻火豹子又敏捷矯健——這就仿佛童年一個奇幻的夢。
夢裡還有媽媽對他笑,讓他安心,讓他能重新露出小孩子天真美好的表情。
望着他這張稚嫩的臉,喬珺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她抓過張決明的手,将一顆小火星放進張決明手心裡。
“哎!”張決明下意識縮了下手,怕燙,但沒有。那小火星暖暖的,在黑暗裡亮亮的。
“決明,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樣,這是因為你身上流着媽媽的血。”喬珺說,眼中閃過一抹黯淡。
“隻是不一樣而已。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每個人都是與衆不同的。”喬珺淡淡地笑了笑,“你見過長相一樣的兩個人嗎?雙胞胎也是有區别的,對不對?”
張決明沉默片刻,手裡的小火星滅了,他點點頭:“嗯,大家的确都不一樣。”
喬珺将張決明摟進懷裡輕輕抱着:“對不起決明,對不起......”
“媽媽為什麼要道歉?”張決明仰起頭,他伸手抓喬珺的臉,竟抓了一手濕熱。
張決明那小手一頓,心裡知道媽媽哭了。
喬珺用下巴蹭蹭張決明的發旋:“決明,千萬不要說出去,絕對不能。誰都别說,連爸爸也不要說,這是你和媽媽之間的秘密,好不好?”
“秘密......”張決明重複着。
他天生是個靈巧的孩子,承了山鬼的血脈,更是比同齡孩子精明。這一刻他就懂得——媽媽不是普通的媽媽,他也不是普通的孩子。雖然天下人皆有不同,但他們的“不同”,又是另一種“不同”。
那是一種格格不入的“不同”。他們的“不同”是“異樣”,不能啟齒,不能被撞見。
他已經被罵過“騙子”了。——被紮着馬尾辮,流眼淚鼻涕的小同桌。
許久,張決明喚了喬珺一聲:“媽媽。”
“嗯?”喬珺應聲。
“我也可以像媽媽那樣放出火花嗎?”喬珺沒想到,張決明居然問這個。
張決明:“還有那隻火豹子,我也能叫它打滾兒嗎?”
“能。以後......你都能。”喬珺哽咽說。
“那這個秘密其實也挺好的。”張決明笑了笑,又伸出小手,去擦喬珺的眼淚,“媽媽不哭,我喜歡火花,喜歡火豹子,最喜歡媽媽。”
“好孩子。好孩子......”喬珺把張決明抱緊了。
張決明睡着了。
孩子總是好做夢的,好的夢做的比一切都好,壞的夢做的沒有想象中那麼壞。
他們是幹淨的,幹淨得像一潭清水,扔朵花進去,能看見花,扔顆黑石頭進去,能看見黑石頭。
那自發的,無意識的童真是極大的善,足夠愛人,它也是極大的惡,足夠傷人。
張決明揣着和媽媽的秘密,告訴自己“火花、赤豹、媽媽”,這些都是好的。
可他還太小,他還不懂。他還想不到,那些不好的,惡的,會像利劍一樣朝他紮過來,刺過來。
。
第二天早上張皓朗送張決明去學校,進了班級,小決明臉上的笑容隻維持了半分鐘。
“我不給你讓座,你是騙子!”馬尾辮今天是用紅頭花紮起來的。
那火色的紅,刺激張決明的神經一蹦二跳的,讓他想起昨晚在夜空見過的火花。
“騙子!”馬尾辮身後的小胖墩突然将一顆石子兒扔到張決明身上,“讓你欺負小瑩,騙人!”
張決明被打中了小腹,他捂着肚子,看那地上的石子,有棱有角。
張決明的眼睛酸起來。
這時老師拿着書從門口進來,經過講台時朝張決明說:“張決明,怎麼還不進座位坐下?要上課了。”
“騙子不許進呗,他哪有地方坐呀!”小胖墩喊了聲。
教室裡一通哄笑,小孩子也會竊竊私語。張決明耳朵尖靈,那一片嗡雜,他居然全能分辨:
“騙人,活該。”
“小瑩煩死他了吧。”
“我媽說不能和撒謊的小朋友玩。”
……
“都安靜,幹什麼呢?劉小瑩,給張決明讓座。”老師說。
“老師,我不願意跟他坐一起!”劉小瑩站起來,後頭的馬尾辮一晃一晃。
張決明紅了眼眶,他想捂住耳朵,不想再聽了。他的手扣着桌子,小聲說:“對不起,你先讓我進去吧。”
“對不起。”張決明又說了一次。
這節課下課,班主任給張決明換了座位,老師問的時候,沒人主動舉手要和張決明坐一起。
他覺得,就好像不會有人再喜歡他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