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像被塞着,眼睛像被蒙着,張決明聽不見,看不見。
他的身體似乎飄在半空,沒有着落。隻有疼痛在撕扯他,讓他陷入無望的折磨中。
他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裡一雙金色的龍眼直勾勾瞪着他,他無處可逃、避無可避。意識被卷入混沌的渦流,卷進那些灼燒疼痛的記憶……
……
……
七歲的時候,張決明發現他的傷口會自己愈合,準确說不是他發現的,是他第一位同桌發現的。
那是他第一天上小學,他的同桌是個梳着馬尾辮的小姑娘。那小馬尾漆黑、粗長,用一朵淡粉色的頭花紮起來。她皮膚很白,是嘟嘟的嬰兒肥,有一雙晶晶亮的眼睛。
張決明幫她挪了下凳子,手指被凳邊呲兒出來的鐵釘刮破了。
疼得厲害,張決明皺起眉頭擎手一看,指肚正往外冒血。
“呀!我去叫老師!”馬尾辮喊了聲,拔腿就跑。
她腿不長,跑得卻挺快,不到兩分鐘的功夫就把老師找來了。老師抓過張決明的手——哪有什麼傷口,分明隻是蘸了一手通紅。
這是熊孩子在惡作劇。
于是,兩個孩子挨了一頓訓。
張決明盯着自己的手指出神,不明白為什麼——他明明感覺到疼了,怎麼傷口卻沒了?
身邊的馬尾辮在哭,用小手抹髒了臉,張決明看了她一會兒,從包裡拿出一包紙巾遞過去:“你别哭了。”
馬尾辮那雙含淚的大眼睛瞪着張決明,她委屈地癟下嘴角,嘴撅得老高,能挂吊油瓶。她一把抓過紙巾,将它扔到張決明身上,哭着喊:“你騙人!騙子!”
聲音奶奶的,眼淚吧嗒掉。張決明愣在那,一時傻眼了。
小孩子不會把很多事放在心上,可一旦記了仇,又會記得很深,很久。這一整天,馬尾辮都沒有再搭理張決明。臨放學前,她還在桌上多畫了條“三八線”。
這樣被“三八線”孤立了一整天,傍晚放學回家,張決明揣了一肚子屈。
張皓朗還加班沒回來,喬珺出去買菜了,現在隻有他自己擱家。
屋子又空又靜,他心頭的憋屈莫名其妙脹大了。
七歲的小男孩咬着嘴唇,跑去廚房。他踮腳尖抻胳膊,那指尖發抖,在菜刀刀刃處上下比劃。
“我沒騙人,我沒騙人!”他心想,這麼想着,心一橫,給手指按在刀刃上劃了個口子。
疼。
疼得心驚肉跳。
血滴在地上,張決明趕緊低頭瞪着自己的手。
大概半分鐘?兩分鐘?五分鐘?他沒有概念。
他隻知道很快。很快,喬珺開門回家時,他手指上的傷口已經愈合。
不再有疼痛的感覺,他手上隻剩下豔紅刺目的鮮血,血還溫熱着。
“決明?決明,媽媽回來了。”玄關處的喬珺脫了高跟鞋,同時朝屋裡喊。
“決明?”
喊了兩聲,沒得到回應。喬珺皺起眉,要去廚房把買的兩兜菜放下。剛進廚房的門,她便見那瘦小的孩子舉起一根血紅的手指,背影在發顫。
“決明?決明怎麼了?”喬珺扔下東西,跑過去扳張決明的肩膀。
張決明早就吓傻了,這一見媽媽,心裡所有的恐懼和委屈立時傾盆倒出,他哇一聲哭了,把手指擎到喬珺面前,貼她眼兒給她看。
張決明斷斷續續地喊:“媽媽,我沒騙人......我沒......為什麼?......明明、很、很疼......我害怕......”
喬珺怔着。
雖然張決明幾聲哭喊前言不搭後語,但喬珺瞬時一激靈,竟聽懂了。
喬珺下蹲的膝蓋滋滋酥麻,她忽然一把将張決明抱進懷裡。抱着這發抖的小身體,她半晌才發出聲音:“決明不怕,不怕,沒事的。”
“媽媽......”
喬珺一下一下撫張決明的後背,心思沉沉地想:“你到底是我的孩子,不可能隻是普通人。”
後來張決明把眼睛哭腫了,晚上也不肯上桌吃飯。
張皓朗夜晚加班回來,見孩子屋門緊閉,敲也敲不開,蒙了一頭霧水。他問喬珺:“決明怎麼了?這孩子平時乖的很,這怎麼還鬧脾氣了?”
“沒事,他第一天上學,不太習慣,回來被我說了兩句。”喬珺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說他幹什麼?他一個小孩兒。”張皓朗寵兒子,立馬啧了聲。
一般家裡都是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臨上張皓朗和喬珺兩口子,慣性是張皓朗當和事佬,樂意疼孩子,而喬珺比較嚴格。
“我去哄哄他。”張皓朗說着又要去張決明那屋。
“哎呀,你快洗個澡吃點東西吧,時間也不早了,決明該睡了。”喬珺很自然地攔住張皓朗,“放心吧,等會兒我去他屋裡陪陪他,你别去了,你那麼啰嗦,一哄哄沒完,孩子明早還上學呢。”
張皓朗:“可我想看看我兒子......”
“明早再看不一樣嘛?明早你送他上學。”喬珺推了張皓朗一把,“快點兒,洗澡水都給你燒好了。”
“成成成,老婆說什麼都是對的。”張皓朗笑起來,好看的眉眼彎下去,歪過頭在喬珺臉頰上親了一口。
“等我周末放假了,我教決明打遊戲。”張皓朗邊往衛生間走邊說,“再教他代碼,他肯定就高興了。”
“決明才七歲,你就想教他代碼?他能學會嗎?”喬珺聲音帶笑。
“當然能,我兒子是天才。”張皓朗進了衛生間,不一會兒水龍頭的嘩嘩聲傳出去。
張決明屋裡沒開燈,他縮在床上,單薄的後背抵着床頭,一雙耳朵将外頭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他睜開眼,分明漆黑一片,但屋裡的陳設——桌子、椅子、台燈,包括桌面上那張合影——爸爸媽媽抱着他,在海洋館門口,他們笑得很開心。他看得清清楚楚。
張決明呆呆地從床上爬起來,他不明白——他何時變得這樣耳聰目明了?
盡管他不明白,但他還是很确定地想:“别的小孩兒不是這樣。”
他團在床上不動,不知團了多久,外頭很靜了,隻有腳步聲靠近——那是媽媽的腳步聲,張決明竟然能聽出來。
“咚咚咚。”門被敲響了三聲。
張決明還是蜷着不動彈,喬珺把門打開了。
“咔嚓”一聲。張決明打了個哆嗦。
喬珺轉身關好門,但沒有把燈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