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花朝節,仍是乍暖還寒的時候。
北方春天的植物出芽晚,除了些早春的花草,這個時節便再難看見些新鮮的顔色。于是女孩子們用素馔祭祀過花神後紛紛出門踏青,在已經泛綠的新枝上挂上剪紙或花燈,盼着春君能早些來。
華陽公主這裡倒是難得能看到真的百花鬥豔,于是名門貴女們相約在她府上聚會——又因為她也是女人,地位又高,别人不敢在她這裡鬧事,女孩子們出行在外也多幾分自由。
綠水青苔掩石屏,楊柳青青如煙雲,氤氲的綠色雲霧間,能看到女孩子們發髻上裝飾着名貴的花朵,穿行在比别處開的更早的花叢中,嬉笑玩鬧。
她們笑鬧着,投壺傳花,下棋吟詩,滿院子銀鈴一樣的笑聲混在一起,被春風傳到各處,熏得人都要醉了。
“她們在開鬥花會。”薛麟不知道阮旸見沒見過,湊過來跟他解釋。
阮旸沒睡好,有點頭疼。而薛麟落在他旁邊的陽光裡,從眼睛到頭發絲都在發亮。
阮旸下意識地把他的臉推到一邊。
“我看到了。”
阮旸說,“這些女孩子都很好看。”
他這話聽起來非常敷衍,一點都不誠心。
薛麟賭氣問他,“那你說說哪裡好看!”
“哪裡?就是長得好看。”阮旸不明白薛麟為什麼生氣。
他想了想,解釋說,“在西京以外的外面,在戰亂、疾病、饑荒裡,很多女孩子從小就因為毀容或者落下殘疾,再怎麼打扮也不會像這樣好看了。”
他趴在窗沿上往下看,暗沉沉的琥珀色眼瞳裡無悲無喜。
“她們在安穩生活裡養成的從容優渥的樣子,真的很好看。”
他們在這裡說着話,忽然聽見樓下有侍從喊,“郡王,公主叫您過去!”
他這麼一嗓子,台樓下的女孩子們宛如受驚的群鳥,一瞬間噤住了聲。
薛麟還在跟阮旸生氣,現在腦子有點熱,想都沒想起身從跳下樓去,隔着一方溪水,遙遙地向女孩子們請罪,“失禮了。”
他到底是今天東道主的孩子,身份又高,人又還算禮貌,女孩子們在短暫的驚慌後便鎮定了下來,推着韋沉魚上前跟他說話。
韋沉魚是韋有信的胞妹,與薛麟也算見過幾次,柔婉得體,端莊大方。
他們說了幾句客套話後,韋沉魚向薛麟告罪。
“那罹前段時間給郡王添了麻煩,妾代他向郡王賠罪。”
她這話說出來,反倒是薛麟有些不好意思,“也沒什麼,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想了想,斟酌着對韋沉魚許諾說,“他要是以後不再說那些渾話,我還是願意拿他當個朋友的。”
韋沉魚細細地端詳了他一瞬,笑道,“妾記住了,定會好好告予他知道。”
于是薛麟點了點頭。
他看着樓上的阮旸問,“你怎麼還沒下來?”
還沒等阮旸回答,他便張開了手,“你跳下來,我接着你。”
阮旸十分不信任他這點三腳貓功夫,但薛麟在太陽光裡看着他的樣子帶着一點緊張,真誠又漂亮,雖然沒有說,眼睛裡希望阮旸答應的期許早已明晃晃地冒了出來。
阮旸一時鬼迷心竅,沒能說出什麼反駁的話來。
他看了望向他微笑的韋沉魚一眼,跟着跳了下去。
結果是意料之中的沒接穩,兩個人摔在一起,摔得頭暈目眩一身幹草葉,摔的胸口晃蕩,摔的薛麟直笑,旁邊圍着看的女孩子也不由得捂住嘴。
這事作為這樣一個小插曲小笑話,便這樣被揭過去了。
等到他們離開之後,女孩子們又重新散開,做自己之前在做的事。
也有三兩聚在一起,偷偷藏在花和葉子底下小聲叽喳。
“不管看幾次都覺得,薛郡王長得可真好看。”
“可惜郡王不是個女郎,不然一定豔冠京華。”
“他現在這樣也很好啊。聽人說他一直随母親生活,而華陽公主隻希望他過得快樂,薛家也不拿家族的責任來壓他。因此他既不像女子這樣被條框束縛,又沒有尋常男子那樣負擔一身期望,能自由快樂地活着,多讓人羨慕啊!”
韋沉魚隻是在一邊聽着,并不說話。
若薛麟隻是個沒心沒肺目中無人的纨绔王孫,這一生吃喝玩樂渾渾噩噩地過去,也許确實是讓人羨慕……可他卻偏偏是個好孩子,又偏偏遇上了阮旸。
她不動聲色地想,是可憐啊,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