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絕當屬窗前那棵玉蘭。黃綠相間的葉子,倔強地挂在枝上,比别的樹晚入秋。徐遠行進門後也看到了窗前的這棵樹,坐在窗前木桌上握着刻刀的曾焐欽好像就在他眼前了。他的母親曾說:玉蘭花落,北京的春天就算正式的來了。玉蘭的葉子掉完,北京的冬天也就算來了。
他進門後還是不跟曾不野說話,隻是雙手插兜看着那張木桌和那扇好看的窗戶。曾不野也不打擾他,倚坐在沙發上拿出手機點外賣。炸螞蚱、炸小雞、炒田螺,都是她小時愛吃的,裡裡外外點了很多。點完了才對他們說:“參觀一下嗎?”
“行啊。”趙君瀾搓着手,這會兒他看着曾不野家裡的擺件兒心裡已經開始癢癢了,那些東西太好看了,太稀罕了。迫不及待想看看别的地方。
七十平的房子,是滿滿當當的小兩居。其中一間空着,有更多更好看的擺件兒。另一間曾不野住着,她也推開門給他們看:幹幹淨淨的卧室,窗台上擺着兩盆花。床頭放着一盞木制的小台燈,再沒别的修飾了。
這就是曾不野的家了。
徐遠行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能走進曾不野的家,滿是她生活軌迹的家。她的軌迹很簡單,她應該是拿起了父親的刻刀,在某些時候學着雕刻一些什麼;閑下來的時候會在沙發上看電視,也會逐一打理父親留下的遺物。
她應該還會做巧克力,因為他聞到了巧克力的味道,但不知藏在哪裡。
曾不野招呼他們幫忙擺一下餐桌,打開舊櫥櫃,從上面拿出一個搪瓷杯子,加上原本的兩個,夠用了。搪瓷杯子杯口斑駁,但拿在手裡很厚實。
“我的好朋友結束外派回到北京了,偶爾回來我家裡吃飯。”曾不野說:“我把不用的東西都放上面了,你倆往下折騰吧。”
于是趙君瀾就聽話地從上面的櫥櫃向下拿盤子和碗。曾不野家裡的餐具看着都有些年頭,這讓他們有一種割裂感,但當他們轉身看到這間屋子的時候,又覺得一切東西都出現得恰到好處。
“我煮點面條啊。”曾不野說:“肯定不如徐哥的面條好吃,要麼徐哥你煮吧?”她朝徐遠行眨了下眼,逗徐遠行說話呢!
“欠你的!”徐遠行說:“愛誰煮誰煮!”
“那就将就吃我煮的。”
曾不野大多數時候很懶,她炸一罐小蔥油、或者炸一碗醬,都在冰箱裡保存好。餓的時候煮面條,切點黃瓜絲,舀點醬料,那就算一頓飯。
她大大方方将自己的懶惰展示給他們,一手拿着蔥油罐子、一手端着炸醬碗,問他倆想吃那種。
“都吃,都吃。”
外賣到了以後,趙君瀾一邊打包裝一邊說牛逼,那炸螞蚱他可有些年頭沒吃過了,曾不野竟然能買到。她還給他們點了高樂高。把高樂高倒在搪瓷杯子裡,喝一口,好像回到了美好的童年,一下子原諒了命運所有的不公。
這是他們自那一晚在漠河相聚後的第一頓飯,那天在下着雪的漠河,他們分别了。時間好像沒過去多久,也不過是過了一個春、一個夏,又踩着秋天的尾巴。但他們都覺得過了很久,說起來就像上個世紀的事一樣。
“幹杯。”曾不野說。
“不幹,我隻跟好朋友喝酒。”徐遠行盯着手裡的鐵釺子,牙齒咬住一個螞蚱,一用力,就撸了下來。炸螞蚱真的噴香,那時他但凡有個三五塊錢,就要在校門口買一串吃。他一連吃了三串,就是不肯跟曾不野碰杯。
他也有脾氣。他想好了,如果曾不野不加他好友,那他吃飽了就奔天津,大不了下次再來。反正認了門,人的底氣也一下子足了起來,開始端起架子。
“趕緊的吧,我求你了,别裝逼了啊!”趙君瀾對他說:“這口高樂高我能不能喝上了!”
曾不野這時拿出手機加了他們好友。
當初删好友時候是在雅爾根楚服務區,她停在那個服務區的時候是晚上,而發生在内蒙古的事已經很遙遠了。
徐遠行并不問她為什麼一定要如此,但此刻曾不野回到他的通訊錄裡,于是他說話算話,舉起了搪瓷杯。
搪瓷杯真是好東西,手柄那樣圓滑,碰在一起聲音溫吞。他們一起喝了高樂高,一瞬間又成為了好朋友。
不知怎麼,趙君瀾有點感動,他撫着胸口說:“感覺像小時候跟好朋友絕交又和好,嘿嘿。”
徐遠行就看着曾不野,問:“和好了嗎?”
“和好了。”曾不野說。
“哪個層面和好了?”徐遠行又問:“你跟趙君瀾是朋友,和好了。你跟我算怎麼和好?”
曾不野明白了,徐哥經過了半年的思考,現在來跟她要名分了。她想逗逗他,故意說:“咱們也是朋友和好了呀!”
徐遠行想說你跟你朋友睡覺啊?但礙于曾不野的隐私,他生生咽了回去。這半年當然不好過,雖然大家都維持體面,在一起的時候盡量不提旅途中曾出現過的“野菜姐”,但“野菜姐”卻還是在他們的車隊裡悄悄流傳開來。有一天徐遠行聽到有人小聲問:野菜姐到底啥樣啊?真後悔沒一起去啊。
他們的車隊也喜歡開玩笑,路上看到同款車就會拍照發群裡。有一天在南三環的一個辦公樓停車場,有人拍了“JY1”到群裡,問這是不是JY1?要我給咱徐哥把人劫過去嗎?
徐遠行用手指指曾不野鼻尖,也想向嘴碎的趙君瀾一樣痛罵她一頓,但他也忍住了。
本來應該喝點,但曾不野叫的酒一直沒到,三個人喝完高樂高喝礦泉水,再一人吃兩大碗面條,最後吃個肚圓。
兩個人斜在沙發上,一個人躺在地毯上,都有些暈碳了似的。趙君瀾說要睡一會兒,胳膊擋在眼睛上,竟真的睡着了。
曾不野推開窗,窗框刮到了玉蘭樹枝,拐了幾片葉子下去。一陣晚風吹了進來,吹起她的頭發,帶來一陣好夢似的。她屁股一擡就坐在木桌上,背對着窗看着徐遠行。她很想念他。
半年來自然也有情緒排山倒海的時候,但她好像擁有了更強的能力。常哥發給她的視頻,一次次将她帶回到内蒙古的冰雪之中去。到後來她已經不需要看視頻了。她原本就是什麼都記得的。
她也想過去找他,也準備好了找他、找他們。她原本想再等一等,等她把那些遺留的問題都收尾,一身輕松去找他。她知道他會在哪出現,網上關于青川車隊的讨論沒有停下過。她時常在各種賬号下看到他的消息。這半年他去了一趟甘肅、一趟阿裡,去了一趟中亞。
曾不野就這麼看着他,他就那樣看着她。他們都沒有講話,但心裡都知道:關于那場旅行的一切,他們都沒有忘記。
風輕輕柔柔的,将她的發絲吹到臉頰。她甩一下頭,将頭發甩到肩後去,側過身看着窗外,留一張溫和的側臉。徐遠行終于緩緩走到窗前,站在她身邊。
那棵玉蘭真倔強,風這樣刮,它也不肯将落葉痛痛快快撒還給土壤。就像她一樣。
“這半年都去哪裡了?”他問。
“門頭溝、延慶、密雲。”曾不野說:“還有泰山和北戴河。”
她擡起眼看他,她仍舊坐在桌子上,矮他很多。他什麼都沒說,揉了下她的頭發。
“住在這裡舒服嗎?”他問。
“舒服。”
她有時沒事會睡到自然醒,周圍有很多很多從小吃到大的小吃店,她進門後會跟人拼一個小座位,慢慢吃早飯,聽天南海北的遊客天南海北地聊天;吃完飯她會買一瓶玻璃汽水,插上吸管,一邊吸汽水喝一邊在路邊閑逛。一般情況下老闆是不允許帶走玻璃瓶的,但她總去,老闆就讓她帶走,因為她逛完會還回去。
這個家也讓她感覺到安全。家裡的每一樣東西她都喜歡、都熟悉。她也拿起了刻刀,她不會刻,就翻出父親生前的一些視頻慢慢學。
她現在在雕刻一隻鳥,她準備學會了,雕一個車模型送給徐遠行。在此以前,她要雕一把小鍬,因為小扁豆需要。
她給徐遠行展示她的手指。
因為握刻刀,手指被磨出了繭。起初不是繭,是水泡,起了一個又一個水泡後,就成了繭。
徐遠行捏着她的指尖仔細看,忍不住低頭吹了吹。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皮膚,那麼暖、那麼癢。她心頭也癢癢的。
“我有在好好生活。”她小聲說,像一個做了好事的小孩忍不住邀功:“我在好好生活。”
“很好。”徐遠行說:“那麼,我原諒你的消失。”
“你倆親一個得了呗?”小憩結束的趙君瀾打着哈欠從地毯上坐起來,看着說悄悄話的他們:“我就知道你倆一見面就得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