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宿風後,北京的秋天毫無預兆地來了。
該怎麼形容北京的秋天呢?如果你開車在北三環路上走,被環路上支出的某根樹枝刮一下車身,抖落滿前蓋黃葉,你就會知道,北京的秋天是很會“沖撞”人的。色彩沖撞人眼,風沖撞腦門。
曾不野是喜歡北京的秋天的,倘若三環路沒那麼多傻逼就更好了。她被追尾了。因為前車不知發生什麼踩了刹車,她保持安全車距也踩了腳,卻被跟太緊的後車撞上了。曾不野下車也沒說什麼,隻是要求趕緊拍照拍視頻報警,然後去應急車道等着交警來。後車司機卻來勁了,問她會不會開車,為什麼突然踩刹車?不會開你就回娘胎裡回爐再造去!
北三環因為他們的事故占道開始擁堵起來,螞蟻一樣的車流,一點一點往前蹭。曾不野這天心情不錯,那人跟那罵,她就前後左右拍照,準備拍完了挪車。
這時她聽到有人在喊:“野菜姐!野菜姐!野菜姐!”
她耳朵熱了一下,站起身四處環顧,看到有個人正在搖落的車窗下大喊。那人可是急壞了,在北京的九月末急紅了一張大臉:“前面!第一個出口出去!路邊等你!”
曾不野叉着腰看着那輛車開遠,車她不認識,人她認識,是趙君瀾。趙君瀾還是那樣,不管何時何地,沒羞沒臊,想叫誰就叫誰,一點不顧及别人的目光。
趙君瀾喊那幾嗓子後感覺自己要缺氧了,按着自己的天靈蓋靠向椅背,對開車的徐遠行說:“我操,我操,北京這麼大,三環路碰上了!!”
徐遠行沒說話,車已經開出去了,他從後視鏡裡看到曾不野揪着那人衣領子,要把那人往車上送,估計是想讓他趕緊把車開走,别影響交通。她還是那樣不管不顧,天不怕地不怕,悍匪一個。
心沒由來亂了。原來設想過倘若有一天因緣際會再相逢,他一定得擺出點态度給她看。讓她知道他的厲害。這會兒已經把态度忘了,光想着半年過去了,她那車怎麼一點沒改裝?真是油鹽不進!
“你說她會來嗎?她認出我來了嗎?聽清我喊什麼了嗎?這孫子狼心狗肺的,不會裝沒聽見吧?”趙君瀾說起曾不野多少帶着忿恨,漠河别後,曾不野退了群,删掉了他們好友,從此消失在人海之中。按說人生之旅,聚聚散散,都是天意,他們早就該看淡了。可是曾不野此舉仍舊讓趙君瀾耿耿于懷。他總說:我們對她多好!我們沒對誰這麼好過!我好傷心啊!你不傷心嗎徐遠行?
“她會來的。”徐遠行說。
“為什麼?”趙君瀾又從座椅上支棱起來,罵曾不野仔兇,但聽說她會來,心中竟還有雀躍。緊接着他啐了自己一口:“呸!犯賤!”
“因為北京這麼大,遇到一個熟人算天命。”徐遠行淡淡地說。漠河分開的前一晚,曾不野對他說:那麼,我們有緣再見吧!
人口密度如此之大的北京,有些人住一個小區都很難遇到,何況是在三環路上。他們這一天原本是要去天津塘沽吃海鮮,露個營第二天看日出,再去西北角吃點嘎巴菜、煎餅果子。車友們都在天津候着了,結果徐遠行他爹生病了。
這次是真病了。
電話打到趙君瀾那,由趙君瀾通知他,最後呢,陪他去醫院看了一下。問題很大,在重症病房監護着。徐遠行問了病情,交了些押金,沒跟那母女多說任何一句話,就走了。
出了醫院後上了三環路,忙活大半天一口東西沒吃,兩個人準備去吃燒鴿子。
這世間的事好像都被老天爺安排好了,就是這樣精巧。他父親病了,他改了原本的行程,在醫院泡了大半天,最後上了三環路。在三環路上遇到擁堵,看到了“罪魁禍首”曾不野。
北京那麼多人,三環路那麼多車,一天24小時,早一秒晚一秒,都可能會錯過。但他們卻相遇了。這讓不文藝的趙君瀾都變得文藝起來,他甚至念了那句台詞:全世界有那麼多酒館,而她卻走進我的。
他們的車停在蘇州橋附近,趙君瀾不時地問:能來吧?能來吧?随着時間的推移,他的聲音越來越弱,底氣漸漸消失,曾不野八成不會來了。
此時已是黃昏,地鐵站外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腳步踏過路邊的黃葉,被秋風順勢卷起幾片,丢到路上,再被車輪帶起。
這是北京的秋天。
曾不野的車輪壓着北京的秋天來了。徐遠行沒說錯,她會來的。
徐遠行靠在車上,看着遠遠開過來的曾不野。她的車在城市裡像個異類,她戴着墨鏡坐在車裡,不像個好人。
她也看到了他們,曾不野想:徐遠行在城市裡穿得倒不像返祖了。
路邊沒有車位,她停下,搖下車窗,也不寒暄,徑直就問:“對講機有嗎?”
“幹嘛?”趙君瀾抱起肩膀,斜楞着看她:“白/嫖對講機啊?”
“請你們吃好吃的。”曾不野說。
“你要不拖黑我們,打語音就行你知道吧?”趙君瀾可是找到出氣的地方了,甚至還跺了一下腳:“什麼人讷!”
“你吃不吃?”曾不野故意吓唬他:“不吃我走了啊!我餓了。”
“吃吃吃。”問題是徐遠行這輛車裡沒有對講機,趙君瀾就說要麼我開,你上野菜姐的車。徐遠行才不上她的車,他原本以為自己消氣了,但看到曾不野的一瞬間他心裡的怒火就燃燒起來了。但他的骨氣也就到這裡了,一言不發上了車,讓趙君瀾滾去坐曾不野的車。而他的車在後頭跟着。
這種感覺很熟悉,好像回到了内蒙古漫長的旅途中,他做青川車隊的尾車,牢牢跟在JY1身後。JY1,徐遠行看到曾不野的車後玻璃上,還貼着那個标志。他沒看錯,她的車仍舊是那個大素車,沒經過任何改裝,他在旅途中對她那些苦口婆心都白費。他更生氣了。既然這麼不懂車,玩什麼車!
可落日餘晖照在JY1上,那幾個字不時閃一下溫潤的光,他又不那麼生氣了。
而這時趙君瀾卻是逮住了機會,狠狠罵了曾不野一通。總結一番就是曾不野狼心狗肺、欺騙他們的感情諸如此類。等他罵夠了曾不野才說:“聽起來我挺十惡不赦的,那你們因為這個真就活不下去了嗎?換言之,我真的那麼重要嗎?”
她這一句問倒了趙君瀾,扪心自問,他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偶爾喝多了罵一罵野菜姐,真是什麼事情都沒耽誤。但他還是嘴硬:“就算我們沒影響,那徐遠行和小扁豆有影響!”
“你怎麼知道我沒去見過小扁豆呢?”曾不野問。
趙君瀾身體坐直,眼睛瞪溜圓:“所以隻有徐遠行是大冤種!!”
曾不野就慢慢地說:“是啊…隻有你徐哥是大冤種。”
她說完笑了聲。
趙君瀾一時氣憤,順手拿起她放在儲物格裡的山楂條扯來吃,山楂條酸甜,口水一下就流出來了。外面的車燈真美,車窗外的風景也漸漸古樸,他們是在向二環開了。
“怎麼樣啊這半年?”他問曾不野。
“挺好。死不了。”曾不野問:“你們呢?我是說徐遠行。你知道的,我不關心你。”
趙君瀾聞言差點被氣背過氣去:“你…我操,我真…”搖頭做罷:“我不跟你一般見識!徐哥有時好有時不好,今天不太好,他爸病了。不然我們這會兒已經到塘沽吃上大梭子蟹了!”
曾不野看了眼後視鏡,徐遠行的車仍舊穩穩跟在後面。
“待會兒想喝什麼?”曾不野問:“白的?紅的?啤的?”
“光說的熱鬧,你帶我們吃什麼去啊?”他問。
“回家吃吧,周五晚上好吃的地方都排隊,回頭再餓死你們。”
“呸!”趙君瀾說:“帶我們回你家吃飯,你就不怕以後我們沒事兒就去找你?”
曾不野就看了他一眼。趙君瀾懂了,要是怕這個,她就不帶他們回家了。他感覺曾不野這個人可真是厲害,他原本氣得要死,可她說帶他們回家吃飯,他就消氣了。甚至還在想:野菜姐沒把我們當外人。野菜姐這人還行,能處。
車拐進一個很老的小區,曾不野讓趙君瀾轉告徐遠行自己去找車位,他們倆先上樓準備晚飯。
“你就是這麼待客的?你這麼對我合适嗎?”徐遠行終于對她說了他們重逢後的第一句話,可這句話語意模糊,根本分不清他說的是停車的事、還是她與他斷絕聯系的事。委屈的感覺飄渺如絲,不細感知壓根抓不住、看不到。
“快點停去吧!我要餓死了!”徹底倒戈的趙君瀾讓徐遠行别犯事兒逼了,趕緊停車去,不然野菜姐又要玩混蛋的了。說完就跟在曾不野屁股後頭走了。
曾不野現在住在曾焐欽的老房子裡。
老房子在城裡,是典型的“老破小”,一梯四戶,開了她家門,能磕着鄰居的門。居住面積不到七十平,她一個人住足夠。
趙君瀾跟在她身後進門,差點磕着腦袋。但進去以後卻又忍不住驚歎一聲:“我操。”
曾焐欽的家裡,像回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幾乎沒有什麼現代化的東西,客廳裡擺着書和很多木雕,一張大木桌擺在窗前,木桌上擺着一套文房四寶和一把刻刀,刻刀旁是一個還沒雕完的擺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