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扁豆抱着小鏟子來了,也像曾不野一樣趴在地上看那隻小翼龍。她吸了吸凍出來的鼻涕,提議道:“野阿姨,你說我把它鏟走行嗎?”
“鏟哪去?”曾不野的手機被凍死機了,幾乎沒拍出一張滿意的照片,一邊長按關機一邊問小扁豆。
“我把它鏟那大雪人那去。”小扁豆指了指遠處不知是誰堆的雪人。
“等我給它拍完照。”
小扁豆看了眼她的手機,像個小大人似的:“你得給它貼暖寶寶啊。算了,讓我徐叔叔幫你拍。”
于是徐遠行拿着自己的相機,跟她們倆一起趴跪在了地上,鏡頭對準了小翼龍。曾不野誇他有攝影精神,什麼苦都能吃。他說你不要往我臉上貼金了,我無非是受不了小扁豆磨我。
他給小翼龍拍了很多照片,那麼個小東西,竟拍出了威風凜凜的感覺,比它身後的“大家夥”們還要好看。小扁豆等很久,見曾不野同意了,一鍬下去,連雪帶着翼龍端走了。
“不會丢吧?”曾不野有點擔心。
“丢了給你買。”徐遠行說。
“你懂個屁。”曾不野說。
她說話就這樣,對人不算客氣,對不讨厭的人甚至更随意一點。徐遠行也不生氣,對于他來說,曾不野這種說話的力度簡直就像撓癢癢,根本對他構不成任何冒犯。但他還是作勢給了她一腳:“怎麼跟你徐哥說話呢?”
曾不野發現他們挺有意思,不管多大歲數,隻要男的都叫哥,女的都叫姐。行車時候車台裡經常聽到人說:
“X姐,那騎馬的小夥子喜歡不啊?喜歡的話,兄弟們給你想想辦法。”
“X哥,晚上喝酒别吐我身上啊。”
…
曾不野跟他們不熟,加之臉盲,幾乎不認識這車隊裡的任何人。就連徐遠行摘了墨鏡她看着都陌生。比如此刻,他的雙眼沒有了墨鏡的遮擋,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眼睛帶着一種玩世不恭的神态,看着不是正經人。事實上曾不野也大概知道一些,之前的越野教練說過:玩戶外的男人都是雄鷹,很難被馴服。
徐遠行就是很典型的這種人。野外的風沙雕刻了他棱角分明的臉,也雕塑了他鋼鐵一般的軀體。在人面前一站,就讓人有泰山壓頂的窘迫感。幸而他的熱情能夠緩解這種感覺,不然幾乎所有人都要對他敬而遠之。
“徐哥你幫我把恐龍找回來。”曾不野給他下命令,轉身上了車。
徐哥。徐哥。徐遠行默念兩邊,菜姐學得可真快。
外面太過熱鬧。
這些人随時都能沸騰,她原本以為隻是停車拍照,卻不成想有個大哥竟然準備燒水泡茶,說要喝一泡再走。原因是得敬諸位恐龍上仙一杯。其他人也跟着玩,舉着茶杯站一排,把茶水灑地上,熱水把雪地燙出一個個小坑。那雪地好像被尿了似的。
隻有小扁豆和徐遠行,在遠處的雪人裡翻找小翼龍。小翼龍當然丢不了,當徐遠行獻寶似地朝她舉手的時候,曾不野的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來,緊接着長長舒口氣。
絞盤夫婦這會兒才知道小扁豆把曾不野的小翼龍埋了,把她拎上車好生教育了一頓。曾不野有心勸勸,轉念一想,訓一下也行,不然下次她就要把大活人給埋了。
徐遠行跟曾不野打賭:“你信不信,待會兒小扁豆還會要求上你的車?”
“為什麼?”曾不野問:“她難道不該跟我生氣嗎?”
“她不記仇。”徐遠行說。果然,絞盤大哥車後門一開,小扁豆抹着眼淚下車了,徑直走到曾不野車後門,要上車了。站在車前的徐遠行得意地聳肩,敲敲她車前蓋兒,走了。
小扁豆上車後第一句就是:“對不起,野菜姨,你好心把翼龍借給我玩,我卻把它埋了。對不起。”
“你到底叫我野姨還是叫我菜姨?”
“野菜姨。”
…
曾不野從小扁豆身上看到了一點自己的影子,難免有些心軟,從副駕的零食袋裡找出一根山楂棒棒糖給她:“原諒你,給你吃。”
“那個小翼龍對你很重要嗎?”小扁豆問。
曾不野不打算欺騙小孩,于是坦言:“是的。是我爸爸送給我的。”
“那你讓你爸爸再雕一個送給我好嗎?”
“我爸爸死了。”
小扁豆不知道死是什麼意思。她隻知道走丢。爺爺前年突然不見了,爸爸媽媽都說爺爺走丢了。丢了好幾年了還沒回來呢!
“你說我爺爺還能找到家嗎?”她問曾不野。
“走丢的老人沒有能找到家的。”曾不野說。
小扁豆嘴一癟,又要哭,曾不野又找出一塊兒陳皮山楂條丢到她嘴裡:“閉嘴吃,不許哭。”
“哦。”過一會兒小扁豆又不死心地問:“那你媽媽呢?會雕恐龍嗎?”
“我媽也死了。”
“你家…”
“都死了。”這次是在逗小孩,有些親人老死不相往來了,在曾不野心中約等于死了。
她們安靜下來等待進城。在大年初二的晚上,這樣浩浩蕩蕩沖進一座邊境線城市可謂壯觀。曾不野甚至不知道他們晚上住哪、吃什麼。正在想着,徐遠行又來敲她車窗。他要求曾不野立刻馬上加他好友,态度簡直不容拒絕。接着她就被拉到了一個名為“青川除夕穿越(目标0車損)”的群裡。
冰雪穿越,目标0車損,底氣可真足。
“0車損”車隊向二連浩特城挺進。這是曾不野第一次走進這座城市,在此以前,她對這座城市的最深的印象還來自于新聞聯播:疫情初始,蒙古國捐贈的三萬隻羊經由二連浩特入境檢疫加工。她那時每天都在關心羊到哪了。
老曾倒是對這裡有很多書本上的知識,他曾在曾不野買車的前一兩個月數度表示想去二連口岸看看,再看看國門,買點蒙古奶酪。如果可以,他想從二連坐火車去一趟烏蘭巴托。
車台裡有人南腔北調地唱:穿過曠野的風你慢些走…
徐遠行說:“趙君瀾,你閉嘴。”
“讓他唱。”曾不野說。
車台靜默片刻,緊接着有人說:“野菜姐讓趙哥唱,趙哥好好唱。”
曾不野不覺得難聽,因為曾焐欽就是這樣唱的。鼻子有些堵了,吸了吸。小扁豆從椅背中間探過身看她是不是哭了,她說:“你坐回去,危險。”
“野菜姨哭了。”小扁豆說。
“你才哭了。”曾不野一隻手向後,掌心按在小扁豆腦門上将她推回了後座。一直到住的地方她都沒再說話。
徐遠行安頓好後通知吃飯,獨獨缺了曾不野。小扁豆在一邊說:“野菜姨哭了。”
“你看見了?”徐遠行問。
“我猜的。”小扁豆學曾不野吸鼻子的樣子,還推自己腦門:“哭啦,肯定哭啦。”
車隊出來玩,白天酣暢淋漓地玩,晚上酣暢淋漓地喝酒,都不想讓任何人遭到冷落。于是讓隊長徐遠行去請去哄去關照。
“讓她自己待會兒呗。”徐遠行說:“野姐孤僻,跟大家也不熟,再給她點時間呗。”衆人一想,也的确是這麼回事,就不再執着。但點菜的時候卻都多問了很多:
“野菜姐有忌口嗎?”
“這個莜面放十幾分鐘不會難吃吧?”
“這烤羊…掰個腿?帶點洋蔥吧,不然膩…”
徐遠行就又說:“吃咱們的,别管她了。她本來是要一個人一輛車走的,顯然不會餓死。”
他們的熱情沒有邊界,很容易吓到初來乍到的人。大家聽勸,就隻管喝自己的酒,把曾不野放在了一邊。說這一天算是真正的“除夕飯”,都卯足了勁頭要把徐遠行喝倒。
徐遠行躲酒很是一絕,才喝兩輪就趴在桌上,任誰推他叫他他都裝死。這是他一貫的做派,大家當然知道,但仍舊圍着他拍照,接着去喝趙君瀾。徐遠行擇機拎着事先讓餐館打包好的東西溜了。
酒店就在餐館旁邊,他兩分鐘就走到。房是他讓前台做的,自然之道曾不野在哪一間。徑直跑上四樓,敲了曾不野的門。
一聲,無人應。
兩聲,無人應。
“野姐你幹嘛呢?開門,送飯。”徐遠行說着,順道幼稚地用手扇了扇餐盒,企圖讓飯菜的香味飄到曾不野鼻子前,好好饞她一番。
但仍舊無人應門。
壞了。曾不野跑了?徐遠行冒出這樣一個念頭,把餐盒放在她門口,又向樓下停車場跑。果然,曾不野的車不在。
他打曾不野電話,對方不接。這雪天路滑,出了城就是荒野,她萬一出點什麼事那就是大事了。他甚至沒想到責備曾不野言而無信,責備她丢下隊友們跑了。
而曾不野此刻正在國門景區的門口,她知道自己進不去,也隻是想停車在那裡待一會兒。她在想:這陣風是否能吹到烏蘭巴托呢?是否能帶去一個已故老人對那裡的向往呢?曾不野很後悔,在父親尚能走路的時候,她沒有下定決心帶他走。
手機的界面是一封郵件,裡面通知她去年的二十五萬欠款已償還。郵件是曾不野的前男友王家明發的,錢是曾不野跟他打官司追回來的。
當初曾不野無法下定決心追讨這筆錢,她認為那是她為自己的愚蠢無知教的學費。老曾對她說:你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你的錢也是你辛苦賺來的。你不必為任何人教學費,也不用為任何一段錯誤的感情責備自己。你就去打官司!
所以她在這個曾焐欽期待過的地方讀了這封郵件給他,并算了一下:再還8.3年,王家明就能還清她的錢了。如果他還能再活八年的話。對,這是詛咒。
手機沒有信号,她知道不能久待,再看一眼國門,其實根本看不到,她知道。她毫無睡意,也沒有任何吃東西的欲望,她知道此刻的她看起來一定毫無生氣。
酒店後面那片巨大的無人無車的空地,一下闖進她的腦海。這地方不像城市裡寸土寸金,幾平米都稀缺。這裡最不缺的好像就是空地。曾不野不想浪費這些,又朝那裡開去。
站在路邊的徐遠行正在打電話,他決定打個114,讓114聯系曾不野。電話還沒接通,就看到JY1從他面前無情地開過,繞過酒店,向後去了。
徐遠行拔腿跟上,想看看JY1野菜姐在搞什麼名堂。當他走過去的時候,聽到發動機的轟鳴聲。
JY1正在空場地上繞彎,一圈兒又一圈兒,時快時慢,像在舉行一場奇怪的儀式。她挺有素質,在空場地轉彎還知道打轉向燈。可惜腳底沒跟,刹車、油門都是深一腳淺一腳,看得徐遠行直皺眉。想向前攔下問問怎麼回事,又怕曾不野腦子抽筋朝他撞過來。大過年的,不值當。
曾不野終于累了,停了下來,車燈正前方罩着一個人影,吓她一跳,腳一飄,踩了下油門,徐遠行就差連滾帶爬向一邊躲,好在曾不野的刹車跟上了。
他跑上前去隔着車窗罵她:“幹嘛呢!大晚上!”
喝過了酒的人臉本來就紅,加之這風裡雪裡擔驚受怕找人,此刻變成了紅臉關公,一點看不出原本的好面相。
曾不野落下車窗說:“我在練車。”
“練什麼車?”
“白天你們車台裡說過後天要去冰面漂移,我得給自己摘掉菜的帽子。從野菜姐變回野姐。”
這姑娘頗有一些無用的自尊心。徐遠行頭疼,想說兩句好聽的話鼓舞她,但恕他不會。他雙手按着她車窗,頭探進去看她的駕駛模式,哧了一聲:“我們是去冰面漂移,你這是老大爺遛彎。就你這麼練,一輩子也飄不出來。”
…
“那我怎麼練?”曾不野問。
“從坑窪路面開始練。”
“坑窪路面怎麼練?”
“小坑給油,大坑閉眼。”徐遠行一本正經,他現在說不出好聽的話來,但凡跟這個“野菜姐”再熟一點,他都想把她拎下車胖揍一頓。他不解氣,又隻能憋着,于是哧哧喘着粗氣看着她。
“你為什麼要這樣?”曾不野不解地問:“你好像很生氣。我給你添麻煩了?”
很好,盡管她有病,但好歹還能看出人臉色。徐遠行深呼吸,再深呼吸,方才開口:“大家擔心你餓着,讓我給你送飯。你人不在,我擔心你出事。”
曾不野認真聽着,看看前方被車燈照亮的落雪,再微仰着臉看徐遠行。他真的是在外面站久了,頭上蓋了一層雪,眼睛裡燃燒着簇簇的火苗,正死盯着她。
“我不知道…”曾不野想開口道歉,卻被徐遠行打斷了。他不耐煩似地後退了一步,手掌撲掃了一把頭頂的雪。那雪就簌簌落了下來,落到他睫毛鼻尖上。他自己又懶得管,任由它們在上頭。
“城市裡有城市裡的規則,大家都忙,除了至親沒人關心你的死活;出來玩不一樣,一個車隊就是一個家,做不成家人的人我們壓根就不會帶出來。這裡也有這裡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