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不野認真聽着,意識到自己給他添了麻煩,讓他擔憂,于是真誠道歉:“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沒事。你早晚會知道。”
徐遠行繞到另一邊,拉開她副駕的門坐上了車。他隻喝了酒,幾乎沒吃東西,肚子咕咕地叫,叫聲在靜谧雪夜裡格外醒目。但他還是說:“你要是想練冰面漂移,先學會把車走圓。你每次轉彎有棱有角,不像在飄。”
“我不練了。”曾不野說:“我到時閉眼。”
她很有一些冷幽默在身上,人也實在是一把犟骨頭。徐遠行批評她的時候她老實聽着,他消氣了,她又開始氣人。
徐遠行被她這句噎得直點頭:“行行行,你牛逼,你了不起。你到時好好閉眼。”
曾不野就笑了。
這一次沒像上一次一樣莫名地笑一下,這次笑聲持續久了些。雖然很怪異,但徐遠行還是鼓勵了她:“多笑笑。笑起來多好看。”
“你看見了?”曾不野問。
“…沒有。”
曾不野撇撇嘴說:“我不太會笑。”
“你面癱啊?”
“你不會說話可以閉嘴。”
這下輪到徐遠行哈哈大笑了。
在城市裡這樣的笑聲太罕見,在這裡又覺得不突兀。他的笑聲是屬于天地的笑聲,能讓見者心情朗闊。
“我損你你别生氣,我沒惡意。”徐遠行說。
“我損你你也别生氣,我有惡意,我就這樣的人。”曾不野說。
徐遠行不跟她一般見識,因為他的肚子又叫了,咕噜噜的聲音,很是不收斂。曾不野不忍心他再挨餓,就問:“你給我打包什麼了?”
“那可是有肉有菜有土豆…還有湯。”
“有面條嗎?”
“你能不這麼事兒嗎?”徐遠行切一聲。
曾不野決定不逗他了,她知道那打包的飯菜已經涼透了,可以拿到餐廳熱一熱,跟大家一起吃。
他們到的時候,趙君瀾已經吐了兩輪了,群裡把他的醉狀做成表情包開始刷屏,線上線下聯動。絞盤大嫂已經帶着小扁豆去睡覺了,剩下的男男女女熱鬧說笑。
前面立着一個箱子,徐遠行說那是孫哥昂貴的吉他,他仗吉他走天涯,再過會兒酒都至酣處,就該輪到孫哥帶着大家唱歌了。
有人看到曾不野進來,就招呼她:“野菜姐,你是鐵打的身體嗎?你不餓嗎?”
曾不野對他點點頭,坐到了角落裡。徐遠行招呼服務員去熱菜,其餘人打趣他:徐隊功力不行了啊,請個人要這麼久。
徐遠行自然不會說中間的插曲,不然顯得他和曾不野都是大傻子。他倒是很高興有個插曲,理所當然躲過兩輪酒。他坐在曾不野身邊,用胳膊肘碰她一下:“曾姐你來說一下,為什麼你這麼難請?”
一會兒野姐、一會兒菜姐、一會兒野菜姐、一會兒曾姐,自由切換,問題是這些人竟都能同頻,也起哄:對,曾姐你來說一下。
曾不野就直說:“我去練車了。”
“為什麼?”
“因為我要問鼎武林。”
大家都很安靜,緊接着爆發出一陣大笑。起初都覺得這姑娘看着有點病、不愛說話、很執拗,是個不好相處的主,也實在不像這款車的車主。她太内斂、太安靜了。
這一句“問鼎武林”倒是顯出了她性格裡的三分豪氣,或許這個人并非她表現出來的那樣不好相處。
徐遠行見她自己招了,就也順杆爬:把她在空場地壓彎的情形添油加醋說了,還說:你們見過後海邊遛彎的老大爺吧?咱曾姐壓彎就那樣。
“比老大爺快點兒。”曾不野糾正。
“快點兒,有限。”徐遠行說。他手機一直響,振得桌子嗡嗡的,偏巧曾不野聽不得這種聲音,這會讓她緊張。見徐遠行沒有接的意思,就說:“你能接一下電話嗎?如果你沒聾的話。”
徐遠行翻起來看一眼,按了。
電話又響,他再按。
人這樣,多半是在馴化對方。原諒曾不野用“馴化”這個詞,因為她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幾乎都是一場相互馴化的過程。誰依附、誰掌控,自有它的流程。
“接電話。”曾不野說:“不然就把手機丢一邊去。”
趴在桌上躲酒的趙君瀾聞言忍不住擡起了頭看曾不野。大家出來玩,大多其樂融融,沒人會管别人接不接電話的閑事,更何況是用這樣的口氣,對青川車隊的隊長徐遠行同志一點該有的尊重都沒有,也沒有新人初來乍到小團體的誠惶誠恐。
這女的到底幹嘛的啊?趙君瀾第一次對車友的身份産生了好奇。
徐遠行倒不意外,他已經知道了曾不野是什麼德行,但他偏不接,還小聲說:“你少管閑事。”扭臉看着曾不野,看到她耳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想了想,就起身把手機放進了一邊的餐櫃上。
“謝謝。”曾不野說。
“不客氣。”
趙君瀾這才明白:曾不野根本不在乎也不好奇那電話為什麼響,隻是那震動聲令她不舒服。她真的在生病啊。跟徐遠行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讓徐遠行跟他出去。
徐遠行起身跟了出去,兩個人站在走廊無人的盡頭。趙君瀾手指了指包間方向,壓低聲音問:“野姐不會有什麼事吧?我的意思是不會給咱們惹什麼麻煩吧?”
“你怕她想不開死了啊?還是怎麼着?”徐遠行問。
“我說不清,我覺得她有病。之前是開玩笑啊,今天我真覺得她有一些反應跟别人不一樣。”
徐遠行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用力摟一下:“你是不是跟咱們這種人玩久了,忘了别人什麼樣了?我告訴你,她很正常。”
“你确定?”
“我當然确定。”徐遠行說:“你就像對别人一樣對她,該損損、該誇誇,别特殊對待。”
“所以她還是有病?”
“我看你有病。”
趙君瀾就差跺腳了:“你怎麼向着她!我才是你兄弟!”
“你是狗…”最後那個髒字徐遠行沒說出來,自己笑了。
他這人脾氣不見得好,嘴也不算幹淨,現代社會的文明人他隻會做一半,大多數時候他都這樣野着。他不跟曾不野對着幹,倒也不是怕她。隻是覺得這姑娘有點說不出的勁兒,他直覺自己弄不過她。
裡面果然唱起了歌。
徐遠行站在門口看,曾不野并沒參與,她隻顧低頭吃飯。别人吃飯時候她不餓,别人唱歌時候她吃飯,生理上跟别人擰着來,心理上也不順從。
她坐在那裡大口吃飯,随着咀嚼腮幫子鼓起來。半長的直發在腦後簡單豎着,落下幾根被她随手塞在耳後。身型流暢,不算瘦弱,手腕上戴着一個長菩提串兒。臉上很素淨,沒有粉底液和眼影,也沒有修容,但側臉輪廓卻清晰。有點骨相美人的氣質。
她跟衆人格格不入,卻不覺得不自在。她的那方小宇宙隻管自己運行,徐遠行卻仿佛聽到了她自轉的聲音。
“挺好玩的。”他對趙君瀾說:“旅程突然多了這麼個人,不确定性、新鮮感、挑戰性都多了起來,真挺好玩的。”
“也對。”趙君瀾說:“你說她結沒結婚?有沒有孩子?”
“你别搞那些沒用的。”
“我純好奇。你不好奇嗎?”
“我不好奇。”
别的車隊男女關系亂七八糟,青川車隊不太一樣,出來的人幾乎都拖家帶口,單純是因為喜歡在路上。他們幾乎有不成文的默契:不問來路,不問歸途,玩就是玩。
如果旅途中覺得意猶未盡,那麼回去後時不時約個飯,也算做了朋友。
“要麼說你段位高呢。”趙君瀾說:“你不好奇别人,老有人好奇你。那天隔壁群還有人跟我打聽你,我說離了,孩子都五歲了。”
“六歲。”徐遠行更正,接着推門走進去。
“十歲。倆孩子。”趙君瀾在他身後跟進去,嘴裡都沒一句實話。
裡面已經唱到了《光輝歲月》,大家都站起身來,手臂搭着肩膀,閉目仰頭合唱。曾不野很難贅述這個場面,因為這是她不太熟悉的酣暢。期間她咬着羊肉串的鐵簽子,跟着哼了一句,這于她來說,已經算是沸騰了。
烤羊腿熱過了兩次,他們都沒人再動筷。曾不野的腸胃開了,幹脆拿起那根骨頭啃。再叫一碗羊雜汆面,熱氣騰騰的帶給她安慰,再就一口解膩的爛腌菜,簡直是千金不換的美味。曾不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味蕾大開了。
一邊的徐遠行終于接起電話,對方好像問他到哪了,因為他說到阿爾山了。這不是滿口胡言嗎?曾不野想:男人的嘴果然不可靠。
挂斷電話,他也開始吃東西。他食量實在驚人,十幾分鐘就橫掃了面前的東西,跟曾不野簡直不相上下。倆人誰也不說誰,暗暗下定決心要比試一番。
不比誰有錢、誰好看、誰自由自在,在這張餐桌上,赢了食量就能稱王。兩個人之中的王。
徐遠行自認是一位标準健康的、精力旺盛的、體能充沛的男性,根本不把曾不野放在眼裡。倆人你來我往,待他捧腹靠椅落敗,她還神清氣爽。一番鏖戰,令他對她生出一見如故之感。
于是他說:“野姐這飯量,依稀在哪見過呢?”
曾不野拿出手機,翻找出一個二百斤的吃播給他:“這裡見過?”
别人湊過來一看,頓時哄堂大笑。下一天還要遠行,也不能鬧到太晚。歌不能唱下去了,曾不野卻舉起了酒杯。
從左邊開始敬酒,王哥、孫哥嫂子、絞盤大哥以及哄小扁豆睡覺的絞盤大嫂,在場的不在場的,她通通敬過去,沒有認錯任何一個人、叫做任何一個名字。
不聲不響,不動聲色,都在心底。
這番功力,哪怕久經沙場的人都很難練出,“大哥”、“大嫂們”好不震驚,這一杯酒喝的是心甘情願。就連擔心曾不野出幺蛾子、給車隊帶來麻煩的趙君瀾,都在躲了幾輪酒後甘願喝了一杯。
青川車隊果然不收廢人。
豈止如此,還是神人。
曾不野打了一圈酒,鞠了一圈躬,最後說:“承蒙各位關照,我一定好好陷幾次車,讓大家的絞盤都派上用場。”
趙君瀾笑的猛拍徐遠行巴掌,口中說着:“妙啊!妙啊!”
這就算認識了。
她并非不懂人情世故,隻是時常覺得力不從心,所以大多數時候她都會逃避。這一天天時地利人和,任她怎麼逃,都好像被什麼抓了回來。她坐在那裡聽别人談笑風生,幾乎沒有家長裡短、也沒有龌龊之語,說的都是奇人奇景,偶有捶胸喟歎抒發情緻,都是真心真意。
她聽了那麼多故事和那麼多歌,自然也會記住其中的人。也因此知道了小扁豆孕28周出生,出生即做手術,連隻小耗子都活不過一樣。絞盤大哥、大嫂買了這車,一有時間就帶她出來曆練,終于養成一個“普通”小孩,卻仍伴有季節性過敏、貓毛過敏、桃子過敏…
這圈酒不打說不過去,她又不懂抒情,隻能依着自己的性子來。卻不想是歪打正着,沒有被抵觸排斥,自然地“加入”了他們,短暫擁有了“青川車隊”隊友的名号。
想必這個車隊在圈内也有一席之地,因為這一晚她回到房間打開手機,竟零散刷到了車隊的一些圖文或視頻内容。甚至刷到了車隊的“絞盤們”冒着大雨進山運送物資、跟誰諸多組織參與公益行動的内容。
當然也有負面消息。
說車隊男人跟其他車隊的一樣,尤其是隊長,仗着自己有點騷錢,欺騙别人感情。
無聊。
曾不野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