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不會,哪怕……她再也回不了家。
“好的師姐,”她壓下翻湧的心事,故作輕松,随即彎腰将啃肉條的狗子抱起來,“這是誰家的狗。”
白歡和華清疏兩兩相對,狗爪子還扶着半截肉幹,滑稽極了。
“随便溜達來的,前腿受了點傷,偶爾到我這讨口飯吃。”
關于白歡的真實身份,華清疏暫時不打算告訴他們。畢竟此事關系重大,知道得越少對他們來說反而更安全。
草長挾莺飛,春日又連天。
謝卿辭在這裡住了快半月。
他總是穿着那件洗得發灰的蒼藍色束袖衫,晨霧凝在他翻起的發梢,結成細碎晶珠跟着揮劍動作滾落,呼吸時領口磨白的系帶伴着起伏,偶有半截鎖骨露出。
下午跪坐在竹林青石上重練劍訣,木劍破空聲驚起栖鳥,單薄中衣被汗浸透,後腰處還粘着晨練時蹭上的青苔。
華清疏提着劍,霜色同樣凝在她的身上,霍然揮出的青色劍芒在餘晖下貫出長虹。
赤色的長霞橫放,在天空這道天然闊遼的畫布上盡情揮灑,雲塊翩然,不久彙聚成一簇一簇,夾雜着越來越耀目的光芒,鋪滿賞觀者的眼簾。
隻待閑人,雅人。
獨看。
雪色未融,昆侖巅處,揮虹經年猶過。聞春枝桃花,見流水淙淙。自凡心青青去後,枯藤老翁,人厭酒臭。漸步履,塞外聲寒,沙洲霜重。
少年俊骨,朝聞道、衣帶深露。縱穗浪陣陣,年華好夢,雨沸如煮。夢魇噩解難消,心尤熱,未忘眼波。念荠麥深處,把酒劍向流寇,挑燈合看燭火。
松綠發帶懶懶系在腰間,披着過分寬大的月白外袍,衣擺用銀線繡着星子暗紋,隻有在燈光略略傾斜時才隐約顯現。
月光如水,靜靜灑在梵居室内。
謝卿辭支着下巴,眼皮微垂,手中的狼毫筆尖無意識地在紙上遊出,留下一道道歪斜的墨痕。
華清疏褪去鞋履,隻着白襪,足見點地。
一片雪花落在寂靜的湖面,無聲無息。
目光掃過書架,那裡堆滿了她多年的珍藏典籍,如今悉數贈與給了自己的徒兒。書架上,每一本整齊排列,書脊上的字迹在燭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澤。
随手抽出一本,指尖輕輕翻動書頁。忽然發現一處自己朱紅的批注旁,多了行緊跟的紫黑小楷。
字迹雖顯稚嫩,卻工整有力,很是小心翼翼。
她又翻開一本,詫異地發現每處的紫黑小楷都在孜孜不倦地跟在她的朱紅批注後。
目光又落在《劍譜》扉頁,她曾題寫的詞句後:“劍氣淩霄三千丈。”
那字迹力道,好像真得要帶着磅礴劍氣直沖雲霄。
然而,下一頁夾着的花箋反而寫道:“不及師尊霜刃間。”
帶着少年獨有的俏皮與仰慕。
她不由得笑笑,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油嘴滑舌了?
華清疏繼續翻閱,甚至在她随手寫下的隻言片語旁,也綴滿了他的心得和感悟。
紫黑小楷和朱紅批注交相輝映,少年的理解和她數十年前的思緒在此刻無聲地對話着,穿越時間後,更顯得曆久彌新。
謝卿辭睡得很熟,燭火映在他的臉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華清疏唇角微微揚起,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旋即将書卷放回原位,素手一挑,将蠟燭熄滅幾根,轉而踱步來到了謝卿辭身旁,給他重新蓋好外袍。
案幾上攤開的《清心咒》抄本,華清疏被拉長的影子落在上面,又斜斜映在青磚地面。
窗外忽然起夜風,跌落滿頭白紛紛,花瓣在風中打着旋兒。
她步履極慢,屋室青荇香氣四起,盈滿一夜清幽。行至窗棂,摸上紗窗上的網布,仔細關嚴。
美好的就像一副江南水墨畫,淡雅而靜谧。
她沒有發現,那本該謄抄完整的道家箴言:“心若冰清,天塌不驚。”
謝卿辭寫完連接的上句,本該續寫的下阙突然拐成娟秀小楷:“冰心一片在玉壺。”
少年提筆寫就之時,燭芯被他特意調整為雙撚糾纏狀,爆燈花之時恰好照亮那句似是而非的筆誤。
光影搖曳間,字迹又活了過來,在紙上顫動。
良久,謝卿辭才從淺眠中幽幽醒來,擡眼環顧四周,隻一瞬,就知道師尊來過了。
空中殘留的青荇香氣,案幾上微微移動的筆架,以及關好的窗,無一不在訴說她的痕迹。
小窗再次被夜風吹開,捎來三兩瓣花朵,其中一朵看似飄得最慢最晃悠,卻遲遲不肯落下,像是在等待什麼人伸手接住寂靜的邀約。
是仙客來。
他遙遙伸出掌心,那瓣仙客來便輕輕落在他的指尖。
師尊居處這種花兒開得最多,也開得最盛。
仙客自天來,栖雲蜀祀台。
昆侖墟,也算是蜀地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