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半日,顧令聞的身體終究不堪重負。
現在,她甚至需要用盡全力才能維持雙眼微睜,那種疲憊感如同千斤巨石,壓在她每一寸神經上。
回醫院的路上,她半靠在陶樂樂的肩膀上,輪椅被推過不平的路面時微微颠簸,卻連這種刺激都無力感知。
她的思緒漂浮在半空中,一半在回味奶奶最後的愛意,一半則飄向那個遙遠的虛拟世界。
可當幾人推開病房門時,卻發現本該空蕩的房間裡站着幾個不速之客。
一男一女,女生抱着一束盛開的白色馬蹄蓮;男生則懷抱着一個半人高的卡通公仔,毛茸茸的質感在醫院森冷的環境中顯得格外突兀。
那公仔好像隻是個普通的人偶,但對在場幾人來說,一眼便認出那是蕭臨川的卡通形象——玄色皇袍,狹長鳳眼,嘴角半勾一抹壞笑。
是靈動娛樂的人。
韓钰的表情瞬間冷了下來,眉宇間的褶皺暗示着他壓抑的怒氣。
他擋在輪椅前方,聲音如同結了冰:"我說過,顧小姐經不起刺激,這幾日不能探訪。"
顧令聞強打起精神,勉強擡頭越過韓钰的肩膀,望向病房内。
窗外的陽光恰好照進來,為來訪者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她一眼便認出,那女子竟是當年招聘自己的趙小穎。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對面那個戴着圓框眼鏡、笑容溫和的女孩,曾經給了她人生中難得的肯定。
如今的趙小穎穿着一襲灰色職業裝,發髻高挽,妝容精緻,已然脫去了當年那副青澀稚嫩的模樣,目光中多了幾分銳利與老練。
"韓醫生,"顧令聞強撐開口,聲音因疲憊而顫抖,"沒事,老同事,我就說幾句話,不要緊。"
她甚至連完整的句子都無法組織,隻能将詞語簡單地串聯在一起。
韓钰轉頭望向顧矜,見她眼中雖有疲憊,但還存着一絲清明,這才微微放松了緊繃的肩膀。
他抿了抿唇,像是在權衡利弊,最終還是退讓了一步:"好,我半小時以後來給你開藥。"
陶樂樂站在輪椅旁,手指不安地絞在一起,她俯身靠近顧矜,小聲道:"令聞姐,你真的沒問題嗎?要不要我留下來?"
她的眼中滿是擔憂,還帶着些許對陌生人的警惕。
她拍了拍陶樂樂的手,那個動作輕得幾乎看不見,但足以傳遞她的決心。
陶樂樂遲疑了一瞬,最終還是點點頭,二人将顧矜扶到床上,韓钰幫她調整好枕頭的高度,确認各項監測設備連接妥當,才和陶樂樂一同退出了病房。
房門關上時發出輕微的"咔哒"聲,仿佛某種命運的閘門被再次開啟。
病房内一時陷入靜谧,隻剩下監測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和三顆心不同節奏的跳動。
“令聞姐,前幾日聽說你醒了,徐總第一時間便讓我過來看你。”
趙小穎率先打破了沉默,她聲音中的熱情掩蓋不住那份尴尬與不安。
“你感覺怎麼樣?好點了嗎?”
趙小穎聲音有些顫抖,問出這句話又覺得不合時宜。
如今顧令聞瘦弱得仿佛風都能吹倒,皮膚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眼眶深陷,精神萎靡得像是随時會消散的幽靈,哪裡稱得上好?
顧令聞卻是笑笑,那笑容虛弱卻真誠:"沒有想到還能醒過來,還能見到你。"
她調整了一下姿勢,即使這個微小的動作都讓她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聽說是公司一直在幫我支付醫藥費……我現在行動不便,還麻煩你幫我謝謝老闆。"
趙小穎聽到這話,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欲言又止,唇幾度開阖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她摸了摸鼻子,目光躲閃着落在病房的一角。
誰都知道顧令聞是因為在公司加班過勞昏死的。
誰都知道靈動娛樂對員工有多麼的“人道”。
隻是現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了這個問題,就像避開一具橫亘在衆人面前的龐大屍體,假裝它不存在。
趙小穎深吸一口氣,似乎為了掩飾尴尬,她匆忙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文件,小心地放在顧令聞床頭。
"咱們的勞動合同去年就到期了,這裡有份新的協議,你……有空時候可以看看……"
顧令聞點點頭,朝二人示意:“能活着我已經很是感激,你們坐。”
趙小穎擺擺手,眼神閃爍:"公司裡還有很多事,你……知道的……"
"你先好好休息,等過幾日好些了,我和老闆說,他也很想……謝謝你……"趙小穎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最後三個字幾乎是咬着牙擠出來的。
謝謝……而不是道歉。
有什麼好謝的呢?
或許是謝自己沒有幹脆利落地一命嗚呼,而是貼心地選擇了漫長昏迷,讓公司能夠以"人道主義關懷"的名義每月按時打款,在商業倫理的考核表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還是謝自己在虛拟世界中躺着都能創造價值,讓自己的靈魂成為《三千天》的免費宣傳素材,為徐總的商業帝國添磚加瓦,把一個本該慘淡收場的遊戲硬生生捧成了讓投資人眼冒金光的"情感營銷典範"?
多麼完美的商業傳奇,主角甚至不需要站起來鞠躬。
又或是謝她那位尚在哀悼的奶奶,這位心碎的老人家不僅沒有狀告公司過失傷人,反而在悲痛中慷慨地貢獻出自己和孫女的虛拟形象權,讓資本家們能夠心安理得地繼續榨取她殘存的一點價值,将一個鮮活的生命轉化為可供永久開發的知識産權,編織出一張連死亡都無法掙脫的終身勞役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