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溫點頭:“我想和您談談——您收押的那幾個工人。”
拉克蘭的視線在他臉上停留片刻,随即點了點頭,未再多言,徑直轉身朝軍官閣的方向走去。萊溫跟在他身後,穿過靜谧的庭院。
“我原以為您會更直接一點。”拉克蘭開口,語氣平穩:“剛才您在會議上沒有提這件事。”
萊溫略微側首:“這不是會議該讨論的範疇。”
拉克蘭沒有立刻回應,視線投向前方。片刻後,他收回目光:“您要親自審問那些工人?”
萊溫語氣平淡:“他們可能掌握了更多信息。”
拉克蘭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眉頭輕輕皺起:“——您不隻是想盤問。”
萊溫的步伐未停,聲音不疾不徐:“他們的身份有用。”
拉克蘭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些,目光在他側臉上停留了一會,才緩緩道:“……您打算讓他們回去。”
萊溫沒有直接回答,隻是道:“他們比我們的人更容易接近目标。”
拉克蘭沉默下來,他眉間收緊,視線落在前方,指尖輕觸腰間的佩劍,卻沒有繼續開口。
衛隊軍官閣的輪廓很快浮現在夜色之中。
軍官閣離議廳不遠,建築外牆粉刷成溫潤的白色,線條簡潔,在夜色中顯得冷峻而規整。門楣上雕刻着王室徽紋,兩側各有一盞精巧的壁燈,在夜幕下投射出柔和的光暈。一條碎石小徑自門前延伸至庭院,石礫踩踏之下微微作響。窗間透出的燈光灑落在門前石階與小徑交彙處,光影交錯,随風微微晃動。拉克蘭邁步走上石階,推門入内,萊溫緊随其後。
室内布置簡潔有序,書架上的文件按類别排列,桌上的地圖與記錄紙攤開着,空氣中彌漫着紙張與墨水交融的氣息,燈光映在桌面的金屬書簽上,泛着冷色的光澤。
拉克蘭脫下手套,随手擱在桌角,拉開椅子坐下,翻開一頁報告,目光在最後幾行記錄上停留片刻。他沒有急于開口,而是擡眼望向站在窗邊的萊溫。
萊溫單手撐着窗沿,目光落向庭院深處,像是在權衡什麼。片刻後,他轉過身,語氣平靜:“我要親自選人。”
拉克蘭沒有立刻回應,指腹緩緩滑過紙頁,翻到末尾的幾行字,将文件靜靜地合上。他的聲音如常,語調中卻透出某種難以察覺的遲疑:“這些人大多是被利用的,他們自己并不知情。”
窗邊的萊溫依舊靜立,目光沉沉地望着遠方。片刻後,他開口,聲音冷硬:“但他們的雇主很清楚。讓他們回去,是目前最快的突破口。”
拉克蘭沒有立刻回答,房間内短暫地沉寂下來。他擡起眼,看向站在窗前的年輕軍官,語氣依舊不緊不慢,卻帶着一絲試探:“——您确定,他們願意這樣做?”
萊溫态度淡然:“他們可以繼續呆在牢裡等待審判,或者回去将功補過。”
拉克蘭的眉頭微微皺起,語調仍舊平穩,卻多了一絲難以忽略的猶疑:“……他們不是受過訓練的密探,也不是您的士兵。”
“但他們比任何密探更容易接近目标。”萊溫的聲音依舊冷靜。
屋内的光線漸漸柔和,壁燈被點燃,溫暖的橘色微光投下細微的陰影。拉克蘭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剛剛合起的報告,指尖停在攤開的文件上。他的聲音依舊平穩,隻是語調比方才更低了一分:“貝爾圖先生,您總是這樣。”他頓了頓,像是在權衡措辭:“……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擔這樣的風險。”
窗邊的萊溫沉默片刻,逆光勾勒出他冷峻的輪廓。他沒有立刻回答,目光仍舊落在遠處漸暗的天際。過了幾秒,他才收回視線,轉身面對拉克蘭。
“如果有更合适的辦法,我不會選擇這樣做。”他的聲音平靜,不帶任何起伏:“但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拉克蘭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目光中帶着一絲隐約的遲疑。他的沉默比言語更能說明問題——這不是他無法理解,而是他不願接受。他低頭翻了一頁文件,仿佛在思索着什麼,輕聲道:“……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卷進來了。”
萊溫微微側首,眼神沉靜如水:“他們确實不知情,但那些真正的推手,比我們更清楚這一點。”他的語氣沒有絲毫動搖:“他們已經成為局勢的一部分,這一點不會因為我們放手而改變。”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隻有窗外遙遠的号角聲在夜色中回響。拉克蘭垂下目光,指尖輕輕叩了叩合起的文件,沒有再說什麼。
片刻後,他擡起頭,語氣依舊平穩,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決:“……我會提供協助,但有個條件。”
萊溫的目光微微一動:“什麼?”
拉克蘭直視着他,話語簡潔:“‘阿瑪萊達大公爵’,由我的人來處理。”
萊溫沒有立刻回答,指尖輕觸桌面,像是在衡量拉克蘭的用意。他當然明白對方的要求意味着什麼。然而,這個要求本身卻并不尋常。
他看向拉克蘭:“‘阿瑪萊達大公爵’?”他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并不是疑問,更多是在确認對方的意圖。
拉克蘭沒有避開他的視線,聲音低而堅定:“——由我的人來處理。”
沒有解釋,也沒有多餘的措辭。拉克蘭向來如此,他不會為自己的要求辯解,而是直接陳述。萊溫沉默了一瞬,他當然可以拒絕,甚至完全不必考慮拉克蘭的意見。但他也明白,這不是簡單的任務分配問題。
他們都很清楚,這場風暴之下,真正的目标是什麼。而拉克蘭的堅持,并不僅僅出于職責。
拉克蘭的成長幾乎是一個典型的貴族教育模闆,維納德家族代代效忠王室,維納德侯爵将他塑造成一個熱忱的愛國者和忠君派,維納德侯爵夫人則賦予了他貴族的責任感——對于弱者的庇護,對秩序的信仰,以及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舍棄的榮譽感。侯爵夫人是北部最受尊敬的貴族女性之一,總是慷慨支持慈善事業,從未對不幸者關上府邸大門。拉克蘭的童年也在這種影響下渡過,他小時候和那些行會的孤兒們一樣,推着木輪車搖着手鈴,挨家挨戶敲門為行會籌集物資。
這種成長環境造就了他的信念感——甚至可以說,過于強烈的信念感。
也正因為如此,他始終無法與“内戰”和解。
盡管他在内戰中獲得軍階,戰後成為王宮衛隊長,在所有人看來,他是新國王最信賴的軍事支柱之一。但對他本人而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軍功來自和本國人交火,而不是抵禦外敵。無論再怎麼強調忠誠和秩序的重要性,這一點始終不會改變。盡管他從未公開表露過任何猶疑,或者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但萊溫明白,他對那場戰争的複雜情緒,從未真正平息。
拉克蘭在報告中提到的是“南方口音”,而非“南方人”。措辭上的微妙差别并非偶然——他們都很清楚,這些人最可能的背景。
或許是南方軍的舊部。
而這始終是拉克蘭心上的一根刺。
萊溫知道,拉克蘭并非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他的判斷始終果決,行事從不拖泥帶水。但這一次,他的堅持并非完全出自責任。拉克蘭不願将這個人的命運交到他手中,不僅是因為不信任,而是因為他清楚萊溫的方式——迅速、精準、徹底,必要時,不留後患。
沉默短暫地停駐在兩人之間。
萊溫平靜地看向拉克蘭,語氣不帶任何起伏:“維納德上校,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拉克蘭目光沉穩,沒有任何遲疑:“我很清楚。”
萊溫注視着他,像是在确認他的态度。幾秒後,他輕輕點頭,語調依舊冷靜:“那麼,就交給你。”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或許,他并不是無法理解拉克蘭的動機。
他當然明白,職責之外,總會有些事情無法單憑理性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