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ii
夜幕降臨,沉靜的月光灑落在白色石面上,勾勒出一層柔和的光暈。河畔的一座四層高的精緻公館靜靜伫立,精美的浮雕沿着乳白色牆面蜿蜒攀升,勾勒出錯落有緻地繁複的線條。窗框上的雕花線條柔和而流暢,在燈火的映照下投下細膩的陰影。嵌入其中的彩色玻璃在燭火的晃動下折射出微妙的色彩。室内外光影交錯映照,金色的光芒透過高大的落地窗灑向街道,映照着紛至沓來的馬車。一輛接一輛的豪華馬車緩緩停在門前,侍從利落地拉開車門,衣飾華貴的賓客依次步下,由仆人通報姓名與頭銜引導入内。深紅色的地毯從門廳鋪展至内廳,沿途燭光明亮,牆壁上懸挂着描金的織錦,細膩的紋理在光線下若隐若現。門口的侍從動作娴熟的向來客們躬身行禮,高聲向大廳内通報來客報名。身着華服的男男女女交談着走入會場,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香料氣息,混雜着輕微的酒香。
進入公館内廳,吊燈的光亮柔和而不刺眼,壁爐的火焰靜靜跳躍,在描金的牆面上投下躍動的光影。鑲嵌寶石的香槟杯在賓客指間輕輕碰撞,低語聲與偶爾的笑聲交錯。然而在這些溫和的表象之下,某種潛藏的角力在空氣中悄然流動,幾乎無法察覺,卻又無處不在。
這片溫潤的光影之中,沙龍的女主人格裡莫爾伯爵夫人(Lyanna ??thelvise Séraphine, comtesse de Grimore-Lévadieu)身着一襲淡金色長裙,衣料上繡着精細的薔薇暗紋,裙擺在燭光映襯下泛着柔和的光暈。她站在會客廳的中央,長發被精緻地盤起,發間點綴着細小的珍珠,襯得她的眉眼更顯柔和。她手端酒杯穿梭在人群之間,微笑得體,舉止優雅,恰到好處地向不同身份的賓客緻意。
這是一場為“公益執事團”籌備善款的慈善義賣會,名義上是為募集資金援助戰後的民生項目。會客廳一側的長桌上整齊擺放着一疊印刷精美的冊頁,紙張上乘,封面以燙金工藝镌刻着“公益執事團(L'Ordre des Bouteillers)”的名字與标識——一隻從雲中探出的手,穩穩地握着一隻水壺,壺口傾瀉出的豐沛水流滋潤着下方的土壤與嫩苗——這是阿爾瑟王國的國家慈善組織,主要負責王國内的大規模公共建設與災害管理。作為直屬國家的慈善團體,執事團的資金來源并不依賴私人捐助,而是納入王室的财政體系之中,由财政大臣直接統籌其資金流向與項目規劃。日常的運作開支均由國庫撥款支持,确保慈善事業的穩定性和可持續性。除非遇到一些特殊項目,大規模的災後重建或針對特定群體的社會福利擴展,執事團才會面向貴族階層發起定向募捐,動員社會資源補充專項資金。
根據傳統,團體的首腦“執事長”是國王,實際運作則由“大執事”财政大臣進行——現任大執事,就是如今王國财政的主導者圖拉茲·烏爾提克(Turatz Aindar Al-Elketan Urtek)。
“——财政大臣,烏爾提克勳爵閣下。”
當這個名字響起時,會場内的談話微微一滞,随後很快恢複自然。
烏爾提克邁步走進大廳,盡量保持步伐穩定——這個沙龍的氛圍太過精緻繁複,遠超他習慣的社交模式。水晶吊燈映照着交錯起伏的絲絨裙擺與金銀飾物,杯盞相碰的輕響摻雜在優雅而虛浮的交談聲中,空氣裡彌漫着葡萄酒與檀香交融的氣息,都讓他有種格格不入的違和感。
作為實務派官員,烏爾提克的财政改革早已引起衆多貴族的微妙情緒。他盡量顯得很低調,但卻無人敢輕視——畢竟,在這個國家,所有的财政支出都要經過他的手。而作為公益執事團的大執事,他的到訪純粹是出于公務。他此行代表國王出席義賣,帶來國王委托的拍賣品,并監督所有捐款最終流向執事團的資金賬戶。這是他的職責,也是他唯一在此停留的理由。他擡起手,輕輕理了理袖口,目光迅速掠過廳堂,計算着自己需要在這個場合停留多久,如何盡快完成任務并全身而退。
目光迅速掃過會場,烏爾提克下意識地尋找一個合适的落腳點——既不會讓他顯得太過顯眼,也不會顯得刻意回避。他不喜歡成為衆人目光的焦點,但在這樣的場合,刻意回避隻會讓自己更受關注。他的視線掠過正三三兩兩熱絡交談的人群,又掃過廳堂一側較為安靜的角落,最終選擇了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既不過分融入,也不顯得孤立。
一名侍者不失時機地遞來酒盤,他接過一杯酒後微微颔首道謝,站在一旁看似随意的看着周圍人的交談。杯中酒液映着廳堂明亮的燭火,他輕抿了一口,酒精稍微緩解了他内心的局促感。然而那種不适應仍然如影随形。
烏爾提克出身南部海港城索納拉的商人家族,南方人習慣的慈善模式更直接務實,而非用一場高雅奢華的沙龍活動近乎炫耀的展示自己的“慷慨” 。在南部,常規的慈善活動是建立工坊互助會、提供利息極低的慈善貸款,幫助被資助者自力更生,而非簡單的施舍或象征性的捐贈—— 長期以來,索納拉的城市自治會引以為豪的是“我們沒有一個有工作能力的索納拉人在街頭乞讨”——相比起這些以拍賣藝術品和名貴飾物為主的募款形式,他更習慣在具體的财政事務中控制開支,确保資源被合理分配。
然而這裡是王都,是阿爾瑟的權力中心,這場義賣的目的遠不止于籌集善款,它既是貴族展示自身影響力的舞台,也是隐藏在浮華表象之下的政治角力場。烏爾提克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今晚的目标很明确——完成任務,維持皇家體面,然後盡早離開。
他緩緩呼出一口氣,準備找個合适的時機與格裡莫爾伯爵夫人交談,完成必要的寒暄,卻聽到一聲柔和悅耳的女聲在耳側響起。
“烏爾提克閣下,您的到來讓這裡更加生輝。”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步履輕緩地走來,她的目光中帶着把握得當的熱情與禮節,得體的笑容像一層精心雕琢的金箔,薄而光滑,輕易掩蓋住真正的心思。
烏爾提克指尖稍稍收緊杯柄,随後微微颔首,語氣禮貌妥當:“承蒙夫人的盛情邀請。”
他的言辭妥帖,卻明顯沒有進一步深入話題的意願。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微微一笑,仿佛敏銳地察覺到他想盡快結束談話的心思。她輕輕晃了晃酒杯,語調輕快親近:“閣下平日事物繁忙,今晚盡可以放松些。”
烏爾提克手指微微收緊,握着酒杯的力道稍稍加重了一點。他的嘴角略微動了動,似乎是在衡量回應的分寸,最終選擇了一個最不會引起多餘關注的回答:“您的招待總是很周到。”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含笑看着他,輕輕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體在杯壁上緩緩暈開,映着她微微揚起的唇角,帶着幾分随意的意味:“說起來,閣下這些日子的稅收改革可謂轟動一時。”她的語調輕緩,似是随口一提,目光卻始終停在烏爾提克身上,含着若有若無的探究:“可惜,我們這些人對财稅之道所知甚少,您得多指點才行。”
烏爾提克握着酒杯的手指頓了一下。即便這句話的語調聽上去像是無心之語,他仍然在心中迅速權衡着話中的意味。
他擡眼看了格裡莫爾伯爵夫人一瞬,随後稍稍側過身子,避開了正面對視,試圖維持禮貌的距離:“這些事務繁瑣得很,若真要細講,恐怕會讓夫人的沙龍冷場。”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并未停下,她聲音柔和,像是随意地繼續道:“不過,我聽說,許多人對您的政策意見不小。”
這句話的分量明顯比之前更重。
烏爾提克的神色沒有立刻變化,他仍然保持着慣常的禮節性微笑,然而杯中酒液的微微晃動,出賣了他對這個話題的警覺。
他很清楚,這不是單純的寒暄,而是試探。
他輕輕吸了口氣,像是在調整語氣的平衡,低頭看了一眼杯中的酒,聲音仍舊克制:“對财政有意見的人向來很多。”
說着他擡眼看向格裡莫爾伯爵夫人,眼神微妙地停頓了一下,像是在觀察她下一步的舉動。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微微側頭,端詳着他的神色,發現他完全沒有進一步繼續話題的意思。于是指尖輕輕敲了敲杯壁,似笑非笑地說道:“ 最近坊間關于稅改的議論頗多,想必閣下事務繁忙,也未必有閑暇關心這些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