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就是你們的住處。”老闆低聲說道,轉身離去時順手帶上門。
薩德裡克靠在門框上,目光掃過房間,帶着幾分漫不經心:“你們先歇着,明天還得靠你們跑腿。今晚的事,我去就行了。”
比茲轉頭看了他一眼,眼中浮現些許不安,但最終隻是低聲嘟囔了一句,爬上最近的一張木床,重重地躺下去,發出一聲木頭嘎吱的輕響。莫萊特低頭整理着自己的物件,答應了一聲,順手掖好了包裹的繩扣。
見兩人各自安頓,薩德裡克點點頭,随即轉身出了房間,腳步輕而穩。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反手鎖上門,将手掌在門闆上輕輕一按,确認沒有異動,這才轉身走向桌邊。薩德裡克從懷中取出那封信,感到手指尖傳來一陣微弱的涼意,仿佛信封表面有一層極淺的魔力漣漪。他皺了皺眉,用匕首輕輕劃過封口,紙面發出輕微的咔嚓聲,卻沒有裂開,而是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阻擋。他微微停頓,目光銳利起來,将手掌貼在信封上,低聲念出一串早已記熟的咒文。
随着最後一個音節落下,信封表面泛起了一道淺金色的光紋,如流水般順着裂口擴散開。光紋消散後,封口無聲地開裂。他抽出裡面的卡紙,湊近桌上的油燈,昏黃的光線映照下,卡紙上最初一片空白的表面開始浮現出淡淡的墨色,字迹如幽靈般從紙張中緩緩浮現,散發着一抹暗金色的微光。是東區一座公館的地址。
薩德裡克注意到這張卡紙和之前在達弗雷爾那裡見過的信封材質相同。他摩挲着光滑的紙面,嘴角微微下沉,思緒像被無形的線牽引着,穿過這狹窄的房間,回到幾日前那座廢棄莊園的陰影中——寒冷的空氣彌漫着陳舊木料的味道,燭火搖曳,将那個男人修長的輪廓映成深邃而冰冷的剪影。
達弗雷爾站在長桌的一端,昏暗的燭光在他背後投下深深的陰影,仿佛将他與周圍隔絕開來。他的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每一下都像是擊打在空氣中的無形鼓點,帶着某種令人不安的節奏。他的聲音低沉冷酷,如一把利刃劃破寂靜:“你們的任務很簡單——混亂。”
“三個月後,首都會舉行光輝日慶典,按照規矩,國王會公開主持典禮。”達弗雷爾緩緩擡眼,目光直指薩德裡克,冰冷徹骨:“那是我們制造恐懼的最佳時機。你們要做的就是制造一場足以震撼人心的混亂。”
他頓了頓,聲音略微放低,語調平靜得像一潭死水:“還有,我知道,你在擔心哈德裡安伯爵,戈爾特。”他的目光落在薩德裡克身上,冷靜而鋒銳,“但我告訴你,如果你貿然行動,隻會讓他的處境更加危險。”
薩德裡克沒有說話,隻是用沉沉的目光盯着達弗雷爾。達弗雷爾的臉上沒有絲毫波動,平靜得像一堵冰冷的石牆,他的語調毫無感情:“我們在宮中還有一些盟友,他們會保證哈德裡安伯爵暫時沒有性命之憂。等到時機成熟,我們自然會把他帶出來。但在此之前,任何多餘的動作都可能讓局勢失控。”
燭火微微搖曳,卡西米爾的話如鋒利的刃口,在空氣中留下一道寒冷的痕迹:“記住,不要讓你的私心毀掉大局。”
思緒漸漸回到現實,薩德裡克的手指微微收緊,指尖在卡紙上來回摩挲,仿佛在掂量着其中的重量。他不信任達弗雷爾,尤其是他那副冷漠到近乎非人的模樣。他不知道達弗雷爾到底在盤算什麼。對方的承諾聽起來面面俱到,卻總顯得空洞,像是沒有根基的虛影。更深層次的某種不安,在他内心深處隐隐作痛。不僅因為這個計劃的殘酷與模糊,還因為達弗雷爾捉摸不透的真實意圖。到底這場“混亂”背後隐藏着什麼?——如果哈德裡安先生在這裡,他一定知道該怎麼做。他總能冷靜地分析局勢,找到最優的行動方案。可如今他被困在那座遙不可及的宮殿裡,生死未蔔。
“該死的大局。”薩德裡克低聲咒罵了一句,語氣中透着隐忍的怒意。他的眉頭緊鎖,眼中燃燒着壓抑的火焰。他知道,在眼下這座陌生的城市裡,他必須小心翼翼地僞裝自己,不讓任何人察覺他的真實意圖。
……
薩德裡克趕着裝滿葡萄酒的馬車,獨自穿行在阿爾瑟納城的夜晚。夜幕降臨後,白天繁忙的街道換上另一幅面孔。白日喧鬧的市場已變得安靜,在街頭巷尾亮起燈光的是酒館和妓院,燭火閃爍間映出形形色色的面孔:醉漢、賭徒、遊手好閑的混混,以及身披鬥篷的低語交易者,在燈光下恣意行樂的人們。還有那些站在暗影中的人,默默觀察着、計算着,等待機會。
空氣裡混雜着酒氣、煙草味,還有些許腥氣,那是靠近運河區特有的味道。薩德裡克駕着車緩緩前進,目光掠過街邊的乞丐和醉漢。對比白天的繁華,這裡像是一張被翻過來的地毯,陰暗的底色暴露無遺。路上偶爾有人想過來糾纏,都被他冰冷的眼神吓得止步。他看上去确實不像個好惹的角色:臉色陰沉,目光如刀,卷曲的長發随意地用一根布帶紮着。衣領敞開,露出線條分明的頸部肌肉。腰間别着一把匕首,刀柄從衣擺間隐約露出,看上去完全是個亡命徒——而事實上,他确實算是個“土匪”。
沿着寬敞的街道,他終于來到東區的一座公館前。這是一棟四層高的小巧卻精緻的建築,外牆覆蓋着光滑的白色飾面,邊角處以複雜的浮雕裝飾勾勒出繁複的曲線。窗框上點綴着細膩的雕花,月光灑落時仿佛給建築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光輝。公館的頂部矗立着幾座姿态優雅的石雕,仿佛俯視着來往行人。盡管這座公館的規模并不算龐大,但它的每一個細節——從高聳的門廊到鑲嵌彩玻璃的窗格,都無聲地炫耀着主人的富裕與地位。
他将馬車停到公館側面,跳下車,抖了抖身上的灰塵,然後走到仆人進出的門前,敲了三下。門打開了一條縫,一個衣着普通的守門人探出頭來,語氣冷淡地問:“什麼事?”
“阿瑪萊達的十五年陳釀。”薩德裡克的聲音不疾不徐。
守門人掃了他一眼,點點頭,把門關上。片刻後,一個臉型瘦長的男人從門裡走出。他身穿一件修身的暗色外套,扣子扣得一絲不苟,神情倨傲。他再一次重複了暗号,語氣刻闆且帶着隐隐的不耐煩:“阿瑪萊達的十五年陳釀?”
“……隻有這個年份的,才配得上您這位大人。”薩德裡克淡然一笑,語氣帶着一點嘲弄。
瘦長臉顯然不屑于與他閑聊,隻是轉身揮了揮手:“把車停到那邊,跟我走。”
薩德裡克沒有多說,牽着馬車跟着瘦長臉人繞過公館,走向一扇隐藏在側牆陰影中的偏門。偏門後是一條昏暗狹長的走廊,空氣中彌漫着陳舊的木頭味道,牆上的油燈散發出微弱的光,将影子拉得斑駁而詭異。瘦長臉走在前面,薩德裡克不動聲色地跟在後面,目光淡淡掃過周圍的環境。走廊盡頭的樓梯拐了個彎,他們随後被引入了一間布置簡單的小會客室。房間中央擺着一張老舊的木桌,桌面上堆着幾疊文件和一本厚重的賬簿。牆角的書架上淩亂地塞滿了書籍,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紙張和墨水的味道。窗簾緊閉,隻有一盞油燈在桌上搖曳。
瘦長臉走到書桌後坐下,從桌上的文件堆中随意抽出一張紙,遞給薩德裡克。他擡眼看了薩德裡克一眼,目光中透着一絲審視和倨傲,随即冷冷說道:“夫人有話要我轉達——她不可能随便見人。你必須證明你的價值。”
薩德裡克接過紙張,擡眼看着對方,眉毛微微一挑:“那就讓我見識一下,我需要做些什麼才能值這個價?”
瘦長臉用指尖點了點紙張,語氣依舊冷淡:“夫人希望你協助搬運一批重要的物資。從城中的運河水道分批送到靠近王宮的位置,然後交給我們的‘收貨人’。這是重要的準備環節。”
“重要的準備?”薩德裡克的聲音平靜,卻透着一絲試探。他微微擡了擡眼皮看向瘦長臉,語氣裡夾雜着幾分漫不經心的從容:“這可不是小活兒。我需要兩三天熟悉一下周圍的地形和路線,确保不會出任何纰漏。”
瘦長臉微微皺眉,目光中掠過一絲不耐,像是對這額外的要求感到不滿,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時間你自己把握,但不要超過三天。”
“沒問題。”薩德裡克說着伸出手,面上露出一個禮節性的微笑,語氣輕松地說道:“合作愉快。”
瘦長臉明顯遲疑了一下,眼神在薩德裡克的手上停留片刻,才象征性地握了握他的手。他動作輕飄,像是生怕沾染了什麼污穢。臉上的神情更是帶着一絲嫌棄和隐約的優越感。
薩德裡克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些微妙的細節,目光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冷意。但他沒有當場發作,隻是收回手,臉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一分,甚至帶上了幾分嘲弄的意味。
他低垂着眼,仿佛漫不經心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内心卻在迅速整理瘦長臉的态度透露出的信息。這個“夫人”顯然并不完全信任達弗雷爾的手下——甚至可能壓根就不信任達弗雷爾本人。這種态度中隐隐透着防備,甚至可以說是排斥。
步出公館,夜風帶着涼意掠過薩德裡克的面龐,夾雜着夜晚特有的潮濕氣息。他站在偏門外,擡手拉緊鬥篷随即轉身離去,步伐沉穩地邁向不遠處的運河。
夜色沉寂,靜谧的運河像一條深邃的墨帶,蜿蜒穿過城市的暗影。薩德裡克的腳步輕而有節奏,鞋底與石闆路摩擦出的輕微聲響在空蕩的街巷中顯得格外清晰。他的眼神漫無目的地掃視過周圍,最後停駐在遠處那一抹明亮的輪廓上——那是王宮,燈火璀璨得近乎奢華,與周圍的夜幕形成鮮明對比。
然而在薩德裡克的眼中,那片燈火背後卻籠罩着沉沉陰影,仿佛每一束光都在掩蓋不可見的秘密。他的眉頭微蹙,目光冷靜而專注。
“必須盡快找到哈德裡安先生……”他低聲喃喃,語氣中帶着一抹壓抑的焦灼。
不遠處,石橋下方孤零零地立着一盞路燈,昏黃的光芒在夜風中搖曳不定,映出水面上模糊破碎的倒影。薩德裡克的身影逐漸隐沒在暗影與燈光交錯的街巷中,直至完全融入這片靜默的夜色裡。他沒有回頭,背影很快消失在河邊的空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