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薩德裡克繼續沉聲問:“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什麼細節?比如,他們走的路線,或者提到什麼話?”
矮壯的波托卡搖搖頭:“沒有。我們都沒機會靠近,隻聽到他用我們的話喊了兩句,叫我們收手,回家去。”
薩德裡克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腦海中盤旋着幾日前從哈爾迪亞村傳來的消息——哈德裡安伯爵被北方的軍官帶走了。他的腦海迅速拼湊起手下人描述的細節:車中人的外貌,那雙榛綠色的眼睛,冷靜得近乎銳利的态度,還有流利的阿爾泰瓦語……這些線索彙聚成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他們遇到的正是羅維爾·哈德裡安。可問題是——他為什麼會和北方人在一起?
薩德裡克的第一反應是一種強烈而本能的擔憂——羅維爾,那個内戰中被視為叛軍首領的男人,如今竟然被北方的軍官帶走。這意味着什麼?王室終于要對他下手了嗎?——他們想做什麼?審判他?利用他?威脅他?薩德裡克心中的疑問層出不窮,思緒如亂麻般纏繞。他知道,羅維爾不是一個會輕易屈服于威脅的人,但即便如此,王室對付敵人的手段卻從來不需要直接。他們可以讓人不動聲色的消失,也可以将他包裝成一個背叛者,抹黑他的一切成就。
随之而來湧上心頭的是困惑:如果羅維爾真的被北方人強迫帶走,為什麼會允許他自主行動?為什麼會護着他?
“難道是……合作?”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讓薩德裡克感到一陣寒意。他立即搖了搖頭,不願相信這個可能性。羅維爾是他親眼見證過的領袖,是南方的希望,是與他們一同浴血奮戰的人。他從不曾背棄過這片土地。薩德裡克相信他,也想繼續相信他。
“中尉……”矮壯的波托卡見薩德裡克沉思,試探着說道,“你覺得,那人會不會就是……”
薩德裡克猛然擡頭,目光如刀般掃過他:“你覺得呢?”
顯然被薩德裡克的語氣吓了一跳,他連忙低下頭,不敢再多話。
“那你覺得……哈德裡安先生會不會和北方人……”另一個波托卡猶豫着開口,但話還沒說完,就被薩德裡克打斷。
“别胡說!”薩德裡克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他的目光冷了下來,聲音低沉卻帶着壓抑的怒火,“哈德裡安先生絕不會背叛我們。”
桌上一時安靜下來,但很快,一個嗓門大的漢子冷笑着打破了沉默。他用手拍着桌面,臉上帶着幾分挑釁和醉意,明顯喝多了:“呵,絕不會?可誰知道呢!”他擡高聲音,四下掃了一眼,像是在尋求支持:“想想看!哈德裡安先生被北方軍官帶走,這能是什麼好事?他現在要是為北方人效力,我們怎麼辦?難不成還等他回來,帶着一隊王國官兵直接把我們統統剿滅?”
這句話像石頭砸進平靜的水面,在人群中激起了一片嘩然。有人搖頭不語,更多的人露出複雜的表情。
“閉嘴吧,費爾南多!” 另一個叫莫萊特的波多卡猛地站起來,臉色因為憤怒而漲紅:“你要是還記得他當年怎麼帶着咱們從阿瑞納的山谷裡突圍,就不會在這兒胡說八道了!哈德裡安先生的選擇,我們沒資格随便揣測。”
“是啊,”另一名波托卡也附和:“沒有他,我們早就死了。費爾南多,你的命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别忘了是誰把你從戰場上救回來!”
費爾南多氣得臉色漲紅,語氣卻依然充滿敵意:“那是過去!現在的他不一樣了……誰知道,他是不是已經向北方佬低頭了?”
雙方的争論逐漸升級,幾乎要上升到對峙的地步。眼看火光下的氣氛愈發緊張,薩德裡克的手猛然拍在桌上,震得酒杯晃了幾晃。
“哈德裡安先生不會背叛我們!”薩德裡克猛地站起,椅子在地面上發出刺耳的聲響。他冷冷地掃過衆人,目光中燃燒着壓抑的怒火:“你們都忘了嗎?是誰帶領我們守住了戈瑞峽谷,用不到五百人的軍隊擊退了王國軍的五千精銳?是誰在白石城失守時,帶着不到一百人堵住城門,為我們争取了撤退的時間?”
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聲音低沉卻充滿震懾力:“——沒有他,你們根本沒機會在這裡喝酒吹牛。沒有确鑿證據之前,我不允許任何人侮辱他!”
人群安靜了下來,沒人敢再開口。薩德裡克看着沉默的波托卡們,心中卻依然無法完全平靜。他知道這些猜疑不會輕易消散,就像戰後的裂痕一樣,短時間内無法彌合。而他自己呢?盡管在衆人面前堅定地駁斥了那些質疑,他的心裡卻湧起了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情緒。
篝火搖曳的光影映在他的臉上,深深的陰影讓他的表情看不清。他在心底問自己:如果羅維爾真的選擇了另一條路,他該怎麼辦?
漸漸的,篝火的火光暗了下去,炭火中偶爾發出幾聲清脆的爆裂聲,為沉默的空氣平添了幾分緊張。波托卡們圍坐在長桌旁,低聲讨論着近期的局勢。一些人拿着蘋果酒小口啜飲,神色複雜,顯然被先前的争論所動搖,但更多的人開始将話題轉向一個更為敏感的名字——卡西米爾·達弗雷爾侯爵。
“你們聽說了嗎?”一個身材瘦削的年輕人将杯子放在桌上,聲音壓低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達弗雷爾侯爵又送來了一批新式的魔石火藥,據說威力比之前的大一倍不止。”
這句話像是一根點燃的導火索,引來了周圍人的目光。另一名波托卡冷哼一聲,語氣裡帶着一絲不滿: “哈,魔石火藥是好東西,可他哪次不是拿條件換的?上回不是說要‘大膽點’嗎?就差直接說讓咱們去送命了!”
“這次可不隻是‘大膽點’。”一個嗓門粗大的男人開口,聲音低沉卻帶着幾分陰森的意味:“知道他要我們幹什麼去嗎?去做殺手——潛入首都,刺殺一個‘關鍵人物’。”
這句話讓周圍的人瞬間屏住了呼吸,幾乎能聽到炭火中燃燒的噼啪聲。一些人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另一些人則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薩德裡克,仿佛等待着他的回應。
薩德裡克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松動,目光卻顯得越發深邃。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讓沉默在火光中延續了片刻。然後他擡起頭,語氣冷淡:“這家夥總是這樣。總想着指揮别人,卻從不願意親自涉險。我們憑什麼聽他的命令——他是達弗雷爾侯爵,我是阿瑪萊達大公爵!”
這句話引起了一陣哄笑,但笑聲中夾雜着一絲緊張和不安。薩德裡克的語氣雖然輕描淡寫,但沒有人能忽略其中的諷刺與疏離。波托卡們或多或少都知道薩德裡克對達弗雷爾的态度——冷淡、不信任,甚至帶着幾分不屑。
“不過……”一名年輕的波托卡遲疑地開口,語氣中透着不安:“他帶來的魔石火藥确實幫了我們大忙。如果沒有他的供應,我們這邊可要難辦的多。”
“是啊,”另一人附和道,語氣中卻帶着幾分警惕,“但這些東西可不是白得來的。你們看不出來嗎?那家夥就像個放貸佬,一手交貨一手收錢,還帶着利息。他總想發号施令,以為我們全都欠他的。”
坐在角落的一名年長波托卡忽然低聲道:“你們以為他那些魔石火藥是天上掉下來的?聽說,那玩意兒跟卡斯萊爾的商人脫不開幹系。他要是把咱們賣給他們呢?”
這句話讓空氣中的沉重更加濃烈。南方人向來厭惡外來勢力,對于與南部接壤、因曆史摩擦而充滿敵意的卡斯萊爾更是深惡痛絕。低聲的咒罵從某些人口中洩出,幾張面孔上浮現出毫不掩飾的反感。也有些人選擇保持沉默,目光微微閃爍,仿佛在衡量其中的利弊。一時間,整個房間被一股隐隐的緊張籠罩,連空氣都像是變得稠重起來。
“夠了。”薩德裡克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令人不敢反駁的威嚴。他掃了一眼衆人,目光銳利而冷靜:“我們不是他的傀儡。他的武器是有用,但這不意味着我們要為他賣命。我們這兒有自己的規則,他懂得遵守就繼續合作,若他越界了……” 他頓了頓,語氣中多了一絲冷冽,“我會親自告訴他,阿瑪利達的山地不需要外人來指手畫腳。”
衆人聽後紛紛點頭,似乎被薩德裡克的決斷安撫了情緒。但薩德裡克自己心中卻依然不安。達弗雷爾的出現,無論是資源還是手段,都為波托卡們帶來太多便利,但也留下太多隐患。那些火藥和武器就像一把雙刃劍,讓他們越陷越深,而達弗雷爾這個人,也像一隻披着友善外皮的狼,随時可能露出獠牙。
他沒有把這些想法說出來。篝火的光芒在他面前搖曳,映出一張布滿陰影的臉。薰草的氣味與炭火的熱度混雜在一起,萦繞在夜晚的空氣中,卻無法驅散他心中的疑雲。
夜色漸深,篝火漸漸熄滅,隻剩下幾縷淡淡的青煙在夜風中飄散。波托卡們陸續離開了磨坊後院,帶着喝剩的蘋果酒和幾聲粗犷的笑語,消失在四散的夜色中。磨坊重新歸于甯靜,隻剩下隐約的風聲與磨盤低沉的轟鳴回蕩在周圍。月光透過磨坊後院的籬笆灑下,碎裂成斑駁的影子映在地上。
薩德裡克坐在長桌的一端,手邊還放着一隻半滿的陶杯。火光散盡,他卻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眼神卻似乎在注視着一些更遙遠的事物。他輕輕敲擊着杯沿,手指的節奏不規律,正如翻湧難平的内心思潮。
羅維爾為什麼會被帶走?他和北方究竟是什麼關系?這些問題像一條無形的鎖鍊,緊緊纏繞住薩德裡克的心。他隐隐感到,羅維爾的離去不會是一個偶然,背後或許隐藏着某些他無法預見的陰謀。
達弗雷爾爾帶來的武器和火藥,确實給波托卡帶來了優勢,但他提出的要求越來越大膽,隐隐透露出一種急于挑起更大沖突的野心。薩德裡克并不信任他。他不喜歡北方人和艾利塞的國王,但另一場大規模的武裝沖突不會讓他們的狀況變得更好,隻會徹底毀掉他們的家園,乃至整個王國——很顯然,那位達弗雷爾侯爵的目不是南方的未來,而是那些藏在利益陰影中的算計——薩德裡克擔心,他們正一步步被他拉進一個深不可測的泥潭,而他甚至還未看清這片泥潭的全貌。
夜風吹過,帶來一絲寒意,像是在提醒他時間緊迫。他站了身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下定了決心:他決定主動出擊——不能再坐等局勢惡化,他需要知道達弗雷爾的真正目的,更需要知道羅維爾的動向。他在心中迅速整理了一番,計劃親自去與達弗雷爾接頭,好弄清楚他到底想做什麼。
薩德裡克推開木門,走進磨坊,木門在身後輕輕合上,發出一聲低啞的響聲,消融進遠處逐漸增強的風聲中。屋内溫暖而靜谧,淡淡的谷物香味彌散在空氣中,燭光微弱地搖曳着,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長而模糊。他目光深沉的站在磨盤旁,好像是在沉思。屋外的風呼嘯而過,穿過山谷的低鳴猶如大地的歎息,透着某種不可言喻的不安。他明白,這種甯靜不過是風暴來臨前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