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宮廷庭院中,低垂的冬雲将天空勾勒出蒼白而模糊的輪廓,冷風輕拂,夾帶着隐隐的寒意。一片鋪滿粗砂的場地中央,幾顆光滑的木球在地面上滾動,偶爾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國王正和他的财政大臣站在場地邊緣,悠然自得地進行着一種叫做“滾球”的遊戲。
盡管貴族與普通百姓在大多數娛樂活動上的差異如雲泥之别,滾球卻是少數幾項在形式和規則上幾乎無差别的運動之一。它的規則和所需設施簡單到無法進一步簡化,也無法變得更奢華——一塊十五米長、四米寬的粗砂場地,或任何平坦的空地,一隻小木球,以及根據人數準備的幾顆較重的大木球。
遊戲的玩法也很直接:首位參與者将小木球滾出,随後其餘玩家依次将自己的大木球滾向小木球,盡量讓它停留在小木球附近,離得最近的一方得分。下一輪由未得分的一方先投,如此往複。如果是兩到三人組隊參與,每支隊伍最多擁有三顆大木球,輪流投擲,直到所有球投完後,計算離小木球最近的得分球,每顆球計一分。遊戲持續至一支隊伍率先取得十三分為勝,整場遊戲才算結束。
這項運動的節奏緩慢,既沒有對抗性的劇烈動作,也沒有過于複雜的技巧。唯一的“策略”或許是在投球時有意撞開對手的大木球,使其遠離小木球,或者幹脆撞走小木球。但歸根結底,這不過是讓一堆木球貼地滾動的一場安靜較量。
毫不意外,這項運動的參與者多是老年人。畢竟,整個遊戲除了盯着球滾動的方向,就是坐在長椅上閑聊,眨眼就能消磨半日時光。能夠心平氣和地參與其中的人,多半是那些早已卸下生活重擔的閑散之人,或是無事可做的退休老人,早已過了争強好勝的年紀。至于阿爾瑟的年輕人,他們的興趣顯然更傾向于手球、馬球這類快節奏更刺激的競技活動。相比之下,滾球的單調節奏與溫吞氛圍實在缺乏吸引力。
但是國王還很年輕,年紀大約在二十五歲出頭。這是個容貌出衆的年輕人,身形高挑勻稱,一頭柔軟濃密的金發在陽光下散發出溫暖的光澤,碧綠色的眼睛清澈而深邃,透着銳利的洞察力。他的膚色蒼白透亮,下巴和颚角處特意蓄了些腮須,因為就像他自己打趣說的:“如果不留胡子,我看上去就像個合唱團的男孩。”
正是因為他的年輕,内戰時期的國王才獲得那個特殊的外号——“威廉親王”。這個奇妙的外号既帶着幾分随意,又不乏尊重:人們直呼他的名字,又在後面加上一個他從未真正擁有過的高貴爵位。“威廉親王”比他麾下的大多數高級軍官都要年輕,不過多數人仍是些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們大多都被威廉的這個特殊愛好折磨過:無論軍情多麼緊迫,威廉總能找到機會在軍營中組織一場滾球遊戲。哪怕是在短暫的休整間隙,他也會興緻勃勃地拉人組局。更可怕的是,每當遊戲因某種突發情況被迫中斷,威廉都會鄭重其事地記下分數,确保下次能夠從中斷的地方繼續。
如今戰火平息,在宮廷的庭院中國王終于不再缺少球伴。他年近五十的首相阿蘭·維爾蒙特侯爵很快成為國王的固定“球伴”之一。盡管在私人場合,侯爵曾坦言自己尚未衰老到真正熱衷這種緩慢的遊戲,但這個年紀足以讓他懂得如何“更好地忍耐”。
萊溫·貝爾圖邁步穿過庭院,向庭院中間那片正在進行遊戲的場地走去。他的軍靴踩在鋪滿碎石的地面上,發出均勻而有節奏的輕響。軍裝上的黃銅紐扣在清晨斜射的光線下反射出細微的亮光。
球場中央,威廉正低頭拾起一顆滾球。他的手指在球體上靈巧地轉動,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他擡眼望去,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眉目間流露出一絲輕松。他微微傾身,像是故意拖長了語調:“啊,看看誰來了。時機正好,我們正要開始新一輪。”
萊溫停下腳步,标準而克制地微微低頭行禮。他的目光迅速掃過球場,認出站在一旁的财政大臣圖拉茲·烏爾提克(Turatz Urtek)。烏爾提克身着裁剪得體的深灰長袍,略顯緊張地站在一邊,臉上帶着職業化的微笑,眼神裡透着精明。
“陛下。”萊溫先向威廉躬身行禮,他的目光稍稍落在威廉手中的滾球上,然後禮貌地轉向烏爾提克,點頭緻意:“烏爾提克閣下。”
烏爾提克颔首回禮,目光小心翼翼地在萊溫和威廉之間遊移。他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如常:“貝爾圖先生,旅途可順利?聽聞您昨夜抵達南城門,看來時間把握得剛好。”他說話時刻意放慢語速,大多數時候發音很标準,卻仍能在一些細微之處聽出輕微的鼻音和明顯的卷舌音,帶着典型的南部口音。
威廉顯然對此話題也頗感興趣,順勢插話:“是啊,旅途如何?一切順利?”
“一切順利,陛下。今早抵達後,哈德裡安伯爵已經安頓在接待的府邸。”
烏爾提克聽到“哈德裡安”這個名字時,目光稍稍一動,但很快恢複如常——烏爾提克出身于南部海港城索納拉的一個商人家族,由國王力排衆議提拔為财政大臣。他清楚的知道,哈德裡安出現在首都的敏感象征意義,而他顯然不打算把自己卷進其中——烏爾提克的表情謹慎而克制,帶着商人特有的圓滑:“啊,哈德裡安伯爵來了——”說這句話時他的語速變得很快,迅速巧妙的将話題轉到一邊:“那麼您是去了哈迪亞蘭(Hadiaran)?那裡離埃拉特維亞很近,那邊民風可真是相當不錯。”
“埃拉特維亞确實不錯,那裡的人很友善,氣氛還算融洽。”萊溫點頭,語氣不溫不火。他很清楚這場對話比起内容更重要的是形式,況且現在經過南方的北方官員隻要能不見血的完好回來,都可以說當地民風“友善”。
烏爾提克接話道:“那可不是,還好您去的不是埃蘇塔裡亞。那邊人認為自己統統是古帝國的直系後裔,看不起所有外地人,對我們索納拉人也沒什麼好臉色。他們認為我們都是海盜的後代,管我們叫‘Itzarnak’,意思是‘海魚’。”
威廉笑了起來,眉毛一挑,語氣中帶着幾分揶揄:“海魚?他們這麼說,你們難道不回嘴嗎?”
烏爾提克微微攤手,聳肩道:“當然會。我們把他們叫‘Urnak’,意思是‘河魚’。”
威廉大笑出聲,手中的滾球在掌心輕快地一轉,然後輕巧地抛向空中再穩穩接住:“看來你們真是事事水裡打轉,總離不開水産啊。”
烏爾提克跟着笑了一聲,但笑意很快收斂。他擡手調整了一下袖口,神情忽然變得有些嚴肅:“陛下,恕我先行告退。預算會議即将開始,我需要為讨論内容做些準備。”他對威廉和萊溫都微微欠身,語調一如既往地恭敬,但在轉身離開時,動作卻流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輕快,仿佛興慶終于能從此處脫身。
目送烏爾提克離去,威廉輕輕晃了晃手中的滾球,目光在庭院的遠處停留了一瞬,随後低聲說道:“論起算賬拆款沒有比烏爾提克更有效率的,他是個聰明人,非常聰明。而他的商人背景讓他在手段上更加靈活。”
他頓了頓,語氣稍微一轉,目光重新落在萊溫身上,嘴角帶着幾分促狹的笑意:“不過,他也非常謹慎。每當需要抽身自保,他總是退得比任何人都快。但我想這未必是件壞事。畢竟審慎和聰明之間,從來都沒有明确的分界線。”
威廉轉向萊溫,手中的滾球在陽光下靈巧地轉了一個圈,語氣中帶着毫不掩飾的歡快:“現在,先生,輪到您了。”他指了指場邊的一張椅子,語氣聽起來像在發号施令,又帶着輕松的調侃,仿佛隻是朋友間的玩笑:“外套放在那邊,然後去拿球。我可以讓您先投。”
國王對萊溫使用敬語。認識威廉多年,萊溫明白這并非刻意疏遠,而是近乎習慣性的放松。威廉在放松時,反而會不由自主地變得正式——他們初識時,威廉既不是國王,也不是“威廉親王”。隻是一個頭頂着毫無實際意義的阿什懷斯侯爵頭銜的年輕軍校畢業生,被空投到北方邊境小鎮的哨所做指揮官。那時的威廉隻會用第三人稱單數和第二人稱複數做人稱代詞,至于他所謂的“日常語言”,不過是一堆從軍校運動場上學來的不堪入耳的俚語段子。事實上,是萊溫教會了他如何正确的使用平稱——哨所的士兵們不會更加尊重他們的指揮官,如果他對軍隊雇傭的送貨民夫用敬語,并且稱呼他們為“先生”。他們隻會認為他瘋了——威廉是個聰明的學生,他花了兩個月學會了如何像一個真正的中層軍官那樣說話,自如的在不同場合對不同的人調整自己的語調和措辭。而對萊溫,他的措辭往往“更随意”,也就是他被“糾正”之前的說話方式。
萊溫接過國王遞來的黃楊木球,動作一如既往的幹脆利落。他站在投擲線上,目光專注,調整着手中的球,随後輕輕揮臂将球擲出。球沿着粗砂鋪就的場地滾動,留下細微的痕迹,最終在目标球旁停下。
“專心點,萊溫。如果您想快點結束,就得赢。”威廉瞥了一眼球的位置,嘴角揚起一抹帶着調侃的笑意。說罷,他彎下腰,撿起一顆球,指尖靈巧地轉了轉。
在擲球之前,威廉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南部的情況如何?”
萊溫稍作停頓,語氣平靜卻帶着幾分沉重:“表面上看還算平靜。不過民衆間的敵意仍然存在。當地人對王室的信任……仍然十分脆弱。”
威廉的動作停了片刻,他握着球站直身子,目光微微一凝,似乎在咀嚼萊溫的話。他輕聲開口,語調裡透着些許感慨:“信任總是這樣。重建它,遠比摧毀它困難得多。”他頓了一下,目光轉向場地中央,随後似乎又重新恢複了輕松的語氣:“所以我們需要的是耐心。”
他說罷,将手中的球擲出,動作看似漫不經心,卻精準地撞開了目标球旁的一顆障礙球,清脆的撞擊聲在庭院中回蕩。最終平穩精确的停在目标球的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