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換完又下樓,見滄浪也換了衣服,正在和剛趕來的李頌今說話。
“老天,我在路上足足堵了一個多小時,隻能走過來。”李頌今開口就是抱怨,“還好後面雨不下了,不然我就是落湯鹈鹕——啊,蘇姨好!”
蘭登順着他的視線回過頭去,看見母親穿着身潔白的絲質禮服裙,慢慢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走動間,她裙擺上繡着的金邊也在悠悠晃動,仿佛日光照耀下泛金的海浪,正一刻不停地拍上沙灘。
她玉白的面龐上噙着和煦溫柔的笑意,胸口的藍寶石吊墜反射出璀璨的光彩。
李頌今沖過去,又在她身前止步,很緊張地說:“蘇姨,我……”
蘇含笑看向他,輕輕一點頭:“我知道,你爸媽給我說過了。行李帶來了嗎?”
李頌今臉一紅:“……還、還沒來得及。”
蘭登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麼,不由揚起聲問:“鹈鹕!這都快放假了,你怎麼也要住過來?”
他早就和母親說好了這個假期讓滄浪住過來,現在李頌今也來住,這和在學校宿舍有什麼區别?
“蘭登,叫什麼呢。”母親輕輕瞪他一眼,眉間蘊有愁緒,“頌今父母有任務在身,拜托媽媽照顧他,又不是第一回了。”
确實不是第一回了:他和李頌今是從小玩到大的,對方父母外出執行任務時,也會送李頌今過來。
蘭登隻能剜李頌今一眼,推母親去休息:“媽,他們倆陪我接待就行了,反正沒幾個長輩要來。等我們導師過來了,我再給您介紹。”
他不自覺用了敬稱,蘇被他逗樂了,從善如流在沙發上坐下,随意拿過一杯果汁,提醒他道:
“不是沒幾個,除了你的同學,還有些與家裡有交集的人要來。”
她看蘭登驟然僵硬的神色,又寬和地笑笑,“放心,你都見過。再不濟也有媽媽在呢。”
蘭登點點頭,跟母親說要出去轉轉,得了同意後便拉着室友們往門外走,到院子裡才問李頌今:“你也被堵路上了?”
“那可不,我過來的車差點被推倒。”李頌今悻悻地說,“他們遊行的險些引發大型踩踏事故,還好有互助會的人幫忙疏散,事務管理局那些人不知道是來幹什麼的,屁用沒有。”
蘭登微微皺眉。
他知道李頌今對互助會很有好感,可沒想到已經到了現在的地步。
甚至李頌今的父母也是阿納希德事務管理局的幹事。
他正思量着要說什麼,邀請的同學還有與家中有交際的長輩們卻已經陸續到場,隻能按下心思耐心招待。
宴會開始前半小時,蘭登看見導師伊桑拐進院門對着的馬路。
“鹈……”他想回頭叫李頌今去喊母親,卻見她已經蹙着眉站在門口,目光落在院子的木質栅欄上。
蘭登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一時有些疑惑。
……院子裡種的藤蔓長得那麼快嗎?
正思考着,母親已經走到他身側,而伊桑也恰好踏入院門。
“初次見面,蘇女士。”他抱着一束花,很自然地塞到蘇手上,又将手裡提着的另一個禮盒遞給蘭登,深綠的眼睛裡滿是笑意,“祝你成年快樂,蘭登。”
“……謝謝伊桑導師。”蘭登總覺得哪裡不對,看他和母親交談起來,才意識到:
該死,伊桑好像直接叫了母親名字?
墓園遇上的那個哨兵已經讓他無比敏感,伊桑現在的舉動更是讓他怎麼看都感覺心懷不軌。
蘭登正要打斷兩人對話,一道疲憊嘶啞的女聲已經順着風飄過來:“蘇……溫特伯爾尼夫人。”
蘇止住話頭,朝外看去,半晌似乎認出來人是誰,有些歉意地對伊桑笑了笑,便走上前問:“懷特女士?”
蘭登一瞬有些心慌,他将禮物塞到滄浪手上,又示意兩位室友先将伊桑帶進房子大廳,自己則追在母親身後,走到栅欄邊。
走近了,他才發現這人他見過——正是城門口靜坐人群的領頭人。
好像是一位向導,但……
“……女士,”懷特含糊不清地叫了什麼,艱難地将手伸過攀滿帶刺藤蔓的栅欄,來夠蘇的手,顫着聲說,“你——你快走吧!”
她絲毫沒有注意到站在蘇身邊的蘭登,執着地要握住蘇的指尖,嗓音凄厲:“它、它就要……就要來找你了!”
“懷特。”蘭登聽見母親的呼吸急促起來,手上的花束也掉落在地,“你放輕松,我給你聯系協會——”
不對勁。
他下意識握住母親的手腕,将她往後拉。而那個被稱作懷特的女人見狀,竟然不管不顧地想要越過栅欄,重新拉住她的手。
帶刺的藤蔓在懷特裸露的手臂上劃出很深的一道口子,傷口卻沒有滲出血珠,反而流出黏稠的黑色液體。
蘭登呼吸一瞬發緊。
是污染!
她身體裡怎麼會有這麼濃郁的污染?!
銀獅咆哮着從精神海一躍而出,就要将懷特撞飛。
但已經來不及了。
砰!
眼前人的胸腔陡然炸裂,内髒碎片被抛飛出來,骨頭也尖銳地刺出。
一聲“咔擦”聲後,又是如同急雨落地的聲響。
蘭登很難相信人體像瓜瓤一樣脆弱,但被母親稱為懷特的向導已然在他面前炸成漫天碎塊,顱骨、耳朵、牙齒、手指四散落下。
……他甚至能看清對方搭在栅欄上的腸子。
眼前滿是黑紅的色澤,濃郁的血腥味緩慢散開。
有少許黏稠的液體落在他臉上,但他卻沒有感受到多少爆炸的沖擊力。
蘭登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偏頭發現母親面色煞白,扶着他的精神體站着。
一道微薄的精神屏障擋在前方,污染和碎肉從上面緩慢流下去,落到被染黑了的栅欄上。
腥甜的香氣壓住血腥味,萦繞在人鼻端。
栅欄上的藤蔓似乎攀得更高了,在它上面,有十數朵黑紫色的玫瑰舒展花瓣,開始盛放。
一根藤蔓托着朵玫瑰蜿蜒到女人面前,襯得她面色愈發蒼白,宛如冬日霜雪。
蘭登反應過來,快步走過去扶她,卻見她眉頭微蹙,定定地望向花朵正中。
他跟着看過去,一顆沾了血的眼珠穩穩地待在花蕊中心,漆黑的瞳孔正對着母親的臉龐。
明明、明明這個向導全身都被炸碎了,蘭登甚至能看到她散落一地的骨骼,有些部分還粘連着衣物與毛發;栅欄、草葉、地面,都是鮮血與污染在肆意流淌,看上去極為駭人。
可為什麼……為什麼她這顆眼珠還完好無損?
他下意識上前為母親擋了一下,目光卻冷不丁地與那枚眼球對上。
一瞬間,仿佛有什麼極為龐大的東西擠進腦海,蘭登幾乎錯覺自己在與什麼看不清形貌的生物對視。
母親剛才愣在這裡,難道就是看到了這樣的景象?
他奮力想要從中掙脫出來,卻隐約地聽見一個仿佛夢呓的聲音。
“……禮、物……”
“給……你……m……”
什麼禮物?
你管這叫禮物?
蘭登毛骨悚然,勉力挪開目光,這才從夢魇般的景象中回過神來。
他抹了把臉,拉着母親退後一步,目光忍不住又落在那朵托着眼珠的花上。
夜風拂過,花瓣輕顫。
就像是……那隻眼睛輕輕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