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登的臉登時黑下來。
他距離兩人本就隻剩二三十米,此刻更是大步上前,粗暴地将男人擋開,順便站在母親身前,替她遮住男人的精神體,冷聲道:“不能給你。”
蘭登心頭憋着一團火,要是母親不在身後,他恐怕已經一拳揍在身前男人臉上了。
沒禮貌的家夥,搭個話就想讓精神體往人跟前湊!母親對貓科動物的PTSD還沒完全好全,他都不太敢讓自己的精神體在她面前晃蕩,要是……
腦中一瞬閃過十數個算不上好的畫面,蘭登神情又陰下去幾分。
年輕男人顯然沒料到突然殺出來個人。他錯愕一瞬,擡頭望了蘭登臉半晌,目光着重落在眼睛上,随後像是确認了什麼,松了口氣說:“我記得你,但我是問你……長輩,你這樣替她做決定,不太好吧?”
蘭登氣得咬牙,貼在腿側的手攥緊了,手背上鼓起青筋,卻又克制着沒有朝年輕男人臉上招呼。
——阿納希德法律規定,哨兵不得在城中互毆,一旦出事,先動手的人将承擔主責。他不希望給母親添麻煩,更不忍心她拖着病弱的身體為他奔走。
何況這人說得沒錯,母親有自主選擇朋友和社交圈子的權利,他的确沒有資格替她做決定。
但這個哨兵絕不應該在這裡,在父親的墓碑前面對母親提出這樣的請求……!
他僵在原地沒有挪動半步,直到眼前的年輕男人也沉下臉,似乎想要說什麼時,才冷着聲音開口:
“……把你的精神體收回去。”
年輕男人愣了愣,沒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
哨兵在尋求心儀向導認可時,都會放出精神體。畢竟比起人來說,還是有着毛茸外表的精神體更容易和向導們拉近距離。
如果向導也有推進關系的意向,自然也會讓精神體出來互動。
他在墓園遇到這位女性向導已經有很多次了,此前隻是偷偷看着。
……她美得就像是一朵嬌豔欲滴的白牡丹,需要放置在溫室中細緻呵護。
年輕男人看過碑文,知道她叫蘇·溫特伯爾尼——溫特伯爾尼大概是她匹配哨兵的姓,不過這個哨兵現在已經死了,不是嗎?
今天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氣和她搭話,精神體互動的事他是不敢想的,可讓她看看自己的精神體也很正當。
不是沒有哨兵因為太晚展示精神體,結果不合向導心意而慘遭拒絕的。
他心裡認定是眼前的青年想要壞他的事,不免咄咄逼人道:“正當交流,你也要管?”
花豹也示威般地顯了形,對着蘭登嚎叫一聲,就要繞到他身後去。
蘭登這下是真想揍人了。
銀獅顯形而出,猛地擋住想要上前的花豹,克制地沒有揮爪,隻是喉間溢出警告般的低吼。
蘭登自己則後撤一步退到母親身邊,擡手遮住她的眼睛,另一手舉着的傘順勢一斜,傘面上聚攏的水便紛紛潑到年輕男人身上。
他心裡憋着氣,對年輕男人怒目而視:“聽不懂人話嗎?我讓你把精神體收回去!”
年輕男人被蘭登突然的舉動整懵了,反應過來自己被淋了一身雨以後也是心頭火起,罵道:“我找她要個聯系方式,你管這麼多幹什麼,莫非她是你——”
“哨兵,别這麼說。”
一個疲憊卻溫柔的女聲響起來,打斷了年輕男人的口不擇言。
蘭登感覺到自己手背被輕輕敲了敲,他頓了頓,卻沒松開遮住她眼睛的手。
“好了,我的小獅子。”她歎了口氣,安撫他道,“媽媽現在沒有那麼脆弱,能松開手嗎?”
蘭登臉色漲紅——是羞的,他沒想到母親像是哄小孩一樣叫他,明明、明明都有兩三年沒這麼叫過了!
他紅着臉呐呐地松了手,身子卻仍然微微側着,擋在母親前面。
“很抱歉。”她從容地将蘭登往旁邊撥,和年輕男人對上視線,“我現在并沒有尋找新的匹配哨兵的想法。”
年輕男人卻沒有立刻回話,隻是看着她,呆呆地立在那裡。
細雨來得突然,她的頭發已經被雨浸濕了,正濕漉漉地貼在臉側,襯得她面色素白,宛如月色下的幽昙。似乎對突如其來的搭話感到苦惱,她輕輕咬着下唇,唇肉看上去很是柔軟飽滿,已經烙下了兩枚齒痕。
還有水珠從她發絲上往下流,那一點晶瑩在鎖骨上聚集起一小灘,又繼續滑下去……
他突然不敢再往下看了,目光卻像是被定住,依然落在她裸露一線的肩頸上。
蘭登看着年輕男人從臉一直紅到脖子,幾乎是下意識上前重新将母親擋在身後,咬牙切齒地說:“你是想被事務管理局和哨兵協會處理嗎!”
他不确定對方是否将注意力過度集中于視力上,但憑這人剛才的狀态,已經算得上騷擾了。
年輕男人心知自己方才的舉動确實冒犯,他有些倉皇地後退一步,目光偏移,臉上卻仍有希冀:“我是B級哨兵,精神體是花豹,如果您日後有……”
區區B級。
蘭登眼裡幾乎要淬出火了,母親冰涼的手卻握住他的手腕。
她輕輕笑了,極溫柔地開口,說出來的話卻不算動聽:“B級?好孩子,你還太弱了。”
蘭登眼皮猛地一跳,剛想問母親為什麼要這麼稱呼他,又想起這是她對年輕人一貫的态度——
也是,這男人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在她眼裡也是小孩子。
他稍微放松了,隐有得意地看着年輕男人呆滞的臉,屏息等待母親拒絕的話。
“我的丈夫是S級哨兵,B級哨兵對我來說并不匹配。”她柔聲道,“希望你能找到更契合的向導。”
蘭登感覺自己手腕被輕輕一握。
他收回精神體,最後看了有些失魂落魄的年輕男人一眼,不免挺直了背,将傘往母親的方向微微傾斜,略略低頭期待地看向她。
“乖,你做得很好。”她習以為常地擡手拍了拍他肩膀,接過傘來,“和你爸爸說會話,我們回家。”
話音才落,目光就頓在他臉上。
蘭登:“……”
糟糕,他臉上的傷口還沒處理。
他看着母親細細的眉毛輕擰,頭皮發麻地轉過身對着父親的墓碑連鞠九次躬,又在她不贊同的神色裡接過傘,護着她往墓園外走。
途中路過立在雨中的年輕男人,蘭登又聽到她開口:“早些下山去診療院挂号吧,你需要盡快做精神梳理。”
這是對那個陌生哨兵說的。蘭登心下很悶,陪着她走下小坡時忍不住問:“……媽,你管他做什麼?”
他能感覺到母親剛探出了一截精神細絲,可她精神體破碎很久了,分出細絲隻會令身體情況更糟。
“他精神體沾染的污染很濃郁。”女人柔聲說話,但聲音比起方才要虛弱很多,“不盡快處理隻會畸變。”
蘭登神色一凜,就要回頭。
她卻扶着他的胳膊往墓園外走,說不用管:“隻是有風險,不是現在就出現畸變情況。”
“倒是你,得解釋一下……唔?”她語氣轉向訝異,“寶……”
“媽!”蘭登急急打斷她,“别這麼叫我了,我室友還在前面!”
他自然也看到了沉默立在雨中的滄浪。
作戰服防水,但滄浪的銀發已被雨洇濕了。巨狼立在他身側,正低低地對着鐵栅欄上攀爬的藤蔓嗚咽。
見兩人走過來,他收回精神體,微微垂眼,低低地喚:“蘇姨好。”
蘇轉眸看了眼瘋長的藤蔓,回過神來看他,不免語帶責備:“你和蘭登怎麼回事?一個臉上有傷不治,一個下雨拿着傘不打——真是要氣死我。”
滄浪神色無措起來,看了眼她,又看向蘭登。
蘭登心想我也自身難保,救不了你。他和滄浪一左一右走在她身邊,絞盡腦汁開始解釋:“媽,不是我不去診療院,是城門有人靜坐,城内又有遊行,我過去根本來不及趕過來。”
“是嗎。”他聽到母親近乎缥缈的聲音,不由有些難以言喻的惶恐。好在她語氣很快沉下來,不再有方才那樣仿佛即将随風而去的感覺,“這不重要。”
“可……”
“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寶貝。”她打斷他的話,聲音裡隐含哽咽,“媽媽隻有你了。”
蘭登本來還想問問母親對這些大型抗議活動的看法,聽她這麼一說也隻能閉上嘴,乖乖和滄浪一起去診療院做了套檢查,确認一切都好,才跟在母親身後回家。
檢查耗費了不少功夫,等三人走進房子前院,留給蘭登準備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好在他的成人禮三周前就開始籌劃,還不至于到手忙腳亂的地步。
蘭登催着母親去換身衣服、吹幹被雨水打濕的頭發,又拉着滄浪查看了一遍準備的東西,再次确定好流程,這才匆匆上樓換了身嶄新的西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