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在計劃外。
如霧霭驟散,喬婉眠意識回籠,顫睫轉醒。
文辭候在榻邊,細長骨感的指托着青瓷碗,指腹因不耐高溫而微微發紅。
“喝點,能補血。傷已包紮了,日後恐怕會留半寸長的疤在頭皮,但不會露出來,靜養幾日即可恢複。對不住,原該換個更穩妥的法子接你。”琉璃宮燈照映下,文辭的青絲散作流泉,眸光如水洗。
他态度溫和,表情慚愧,都有種羸弱且稀世的美好。
喬婉眠卻覺得,他的良善眉眼似冰雕菩薩,慈悲而疏離。仿佛害她墜車摔傷,囚她于地宮,如拂去衣上塵埃般不值一提。
她接過碗,“什麼時辰了?這是何處?我們還在歸直山裡嗎?”
“戌時三刻,歸直山腹。"文辭指尖輕叩香爐,豎直上升的青煙抖了一抖,"此處是頂輪聖殿。"
喬婉眠環視一圈,隻見水晶壁折射出萬千光暈,孔雀藍織金地毯滿鋪,十二根黃金柱皆嵌夜明寶珠,像話本子裡的東海龍宮。
喬婉眠猛地攥住他的手指,"蕭越呢?"
文辭忽然逼近,捏住她下颌,拇指輕柔撫過她幹裂的唇:"你還惦記他嗎?"鄭重道,"他将你帶到如此險境卻離你而去,你不該為他分神。"他松手輕笑,"此刻,林老将軍的長槍應已貫穿他琵琶骨了。"
"你!"喬婉眠一時氣惱,竟擲出瓷碗。
文辭不避不閃,瓷碗砸上他的額角,一滴赭紅藥汁沿他眼角滾落。
他不再多言,隻溫和看她,漆黑的瞳裡沒有一絲情緒。
過了許久,喬婉眠攥着錦被顫聲問:“你究竟是什麼人?”
文辭站起,退開一步,身長玉立,垂首長揖,“齊國五皇子文辭,見過姑娘。辭不得己才以假身份示人,求姑娘寬恕。”
喬婉眠早知他身份貴重,仍被驚得瞳孔震顫,“你是皇子?”
“不錯。但辭幼年便來此為質,對盛國風物倒比故土熟悉。”
熟悉不代表尊重或喜愛,喬婉眠也正是被他的熟悉蒙蔽了雙眼。
她垂眸,濃密的睫毛遮住總閃着碎光的桃花眼,“你是頂輪教的什麼人?”
“在下非頂輪教的什麼人。”文辭坦然道。
喬婉眠莫名松了口氣。
“但頂輪教是在下胡亂編出來的。”文辭無波無瀾地補充。
喬婉眠的心猛地一沉,聲音幾乎輕不可聞:“那都是你的授意?包括教規?”
文辭點頭,神情平靜,仍是談論一件小事的模樣。
喬婉眠定定地看着他,試圖從他眼中找到一絲愧疚或得意,然而那雙漆黑的眼眸中,什麼感情都沒有。
她幾乎想撥開他的衣領,劃開他的胸膛,看他是不是真的沒有心。
“生氣了?”文辭試探,“我今後不再打理這,交給别人?”
喬婉眠看着他,心中最後一絲希望徹底破滅。
她終于确定,他是真的沒有心,不通人性,但不知為何,偏偏對她例外。
她強壓下心中厭惡,輕聲問道:“這地方也是你們修的?”
文辭答道:“是。此處是當年為在此屯兵所挖,廢棄多年。幾年前我一時興起,創立‘頂輪教’,也叫人重新動工,将這修成地宮。”他頓了頓,“喜歡嗎?我回去給你建加倍大的。”
喬婉眠幾乎将牙咬碎,強忍着心中的怒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風輕雲淡:“這平日有多少人出入?林如海知道這嗎?”
“一百齊國暗探,幾個長老,還有長老騙來的舞姬民女。”文辭語氣神色淡淡地補充,“自然,那些女子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喬婉眠的胃裡一陣翻湧,細白紅潤的小臉霎時血色盡褪。她捂着肚子,皺着臉,聲音虛弱地背唱詞:“早起沒吃東西,餓得胃疼。這裡什麼時辰放飯?”
“早為你備好了。”文辭輕輕擊掌,幾名侍女便魚貫而入,手中雕花漆盤滿裝山珍海味。
“……”準備得真全。
她勉強夾了幾筷,試探道:“這除你外,可還有武功高強之人?若有人找來,可能護我周全?”
文辭眼中驟然一亮,欣喜道:“你願意跟我走?師父稍後便回,有我們在,定能護你平安抵達齊國。”他頓了頓,狐疑道,“師父說你不會輕易原諒我,需得做好将你迷暈的準備。此刻,是緩兵之計?”
喬婉眠被戳中心事,佯裝氣惱轉移話題:“怕我騙你?那是何人文書上皆是假名,說要入贅的?既你不信,幹脆将我迷暈帶走。”
文辭略顯局促地撓了撓鼻尖,低聲道:“我做自己時,常難體會他人感受。莫要生氣,我發誓,從今往後皆以真面目待你,絕不對你說一句謊,可好?待我歸國,便求父皇賜婚。至于入贅,日後我所有皆歸于你,隻忠于你一人,也算入贅了吧?”
文辭像是山間妖鬼所化,天真又殘忍,隻披了一張人皮,笨拙模仿人類的一言一行。
喬婉眠見蒙混過關,心中稍安,捏起一塊糕點填肚子,好奇問道:“你為何鐘情我,還輕易将還魂丹送我?”
文辭道:“辭四歲離家,遠赴異國,無一日安眠。除師父外,人人欲置我于死地。千難萬難,我都不在乎,隻待歸國。可你待我純粹,真心對我好,甚至初見就願将我視為家人……”
他嘴角含笑,目露向往,“家人……多好的詞。每次你看我,我都覺得像有星塵散落心尖。那日在驿站,你在我與蕭越之間選了我,我很歡喜。世上唯你,那樣堅定的心悅于我。”
喬婉眠聽得心虛,目光挪開。
文辭到底是外邦人,誤會了,“贅婿”并非他認知裡的“家人”。
她選他時也根本不懂感情,是在與蕭越置氣。
文辭繼續道:“古人雲‘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還魂丹不過小小謝禮,難表我心中萬一情誼。”(注1)
喬婉眠忽生憐惜。
若他未生于帝王家,未自幼被送入虎狼窩,或許能如常人般見衆生、懂人情。
她忍不住問:“你母妃是寵妃,為何送你為質?”
文辭神色微黯,低聲道:“當年齊國外戚專權,皇後欲毒殺我,父皇母妃為保我性命,才制造意外,将我僞裝成毀容的殘疾送走,受盡嘲笑磋磨,總好過丢命。”他擡眸,目光深深看向喬婉眠,“可我不那般想。在一起才可跨越千難萬阻。分離不過是軟弱的借口。”
他語氣堅定,“同我一起,我定盡全力護你周全。我會明媒正娶,讓你做我的皇後。”
“……咳咳咳。”糕點嗆入嗓子。
皇後?
文辭輕輕拍她後背,“慢點吃。我那太子哥哥不足為懼,回去兩個月内,我就能将他從那位置上拽下來。”
喬婉眠對敵國的皇室轶聞不感興趣,将話題調轉回去:"我好像不适應在這裡,總覺得憋悶。你我何時動身?"
文辭笑笑,“我們明日動身。”他猶豫幾息,還是開口:“你該不是想離開吧?”
喬婉眠打起精神,直視文辭漆黑的眼眸,“沒有。”
文辭與她對視,如被深淵凝視。
喬喬婉眠隻覺後背寒毛直豎,仿佛有蜘蛛爬過,卻仍強撐,不肯移開目光。
兩人僵持許久,文辭終于松口,語帶歉意:“對不起,是我多疑。我會改的。”
喬婉眠移開視線,“你用飯後,帶我去外面走走。這裡看不到天空,實在難受。”
“不必,現在就帶你去。”
喬婉眠心中一緊,還未找到機會下藥呢,忙攔住他:“不急,我想在外面多坐一會兒,你先用飯吧?”
文辭又靜靜看她。
喬婉眠急忙補充:“我怕你餓。”
“好。”他點頭,神色稍緩。
侍女們迅速撤下舊盤,換上新的山珍海味。文辭慢條斯理地執起玉箸,動作優雅。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悶響,回蕩在長長的連廊中。
文辭眼皮都不擡,依舊從容用飯。
直到有人敲門禀告,文辭才走向門口。
“屬下有罪,方才的動靜是有侍女在門口暈倒,打擾公子與貴客了。”
“嗯,埋了吧。”文辭平靜道。
埋了?這就埋了?
喬婉眠心中驚駭。
侍女正因她往殘羹中加了少量迷藥才暈倒。
“别了吧。”她拽住文辭的袖子,聲音中帶着一絲懇求。
“好。”文辭回頭看她,目光溫和。
喬婉眠肩膀稍稍放松。
文辭随即對屬下道:“直接殺了。”
喬婉眠瞳孔驟縮。
這是什麼人啊!
“不要!”她脫口而出,表情慌亂,“答應我,今後盡量不殺人,可以嗎?”
文辭歪頭思索片刻,像一隻正在學習人類規則的幼獸,努力消化她的話。
最終,他展顔一笑,無邪:“好,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