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血順着山路蜿蜒,地上橫陳穿着各種服裝的屍體,打遠看,就像平原上蓋了層紅底百家被。
喬婉眠憂心忡忡地看着三道身影隐入雲霭,聽不見耳邊金戈铮鳴蕩開朝霞,驚起寒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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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雲郁郁,蒼山疊嶂,前方是一處廢棄的巨大礦坑,蕭越縱身,衣袂翻飛間穩穩落在坑底。
他懶散回頭,嘴角噙着笑:"兩位前輩,此處風水甚佳。"
鬼手急得揪住稀疏白胡,"正好!快說,說完送你上路。"
蕭越尋了塊青石坐下,"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從頭道來。"
"齊國皇子文辭,身中無解寒毒,被送開陽為質。多年來,他以殘疾之态麻痹大盛,暗中打探、傳遞大盛機密;又因勾結三皇子事敗,倉皇出逃。他來時尚年幼,是你一直在暗中教導,可對?"
鬼手面露得色,捋須道:"不錯。"
"但他心高氣傲,在與你一同行刺聖上或我之間,選了分頭行動。結果他在輕塵山刺殺我時身受重傷,連累你也行刺失敗,險些喪命。"
鬼手眸色瞬間陰狠,握緊手中兵刃。
"你們倉惶逃命,又遭齊太子死士追殺,墜落山崖。被楊家村百姓救下後,巧遇喬家父女。他認出喬婉眠,受她恩惠卻恩将仇報,以婚約相欺。"說到此處,蕭越嘴角的笑意消散,"直至我出現,你們怕脫身更惹懷疑,便繼續潛伏刺探。陰差陽錯,文辭因我寒毒發作,你給他用甜參壓制。"
鬼手激動站起,“甜參乃齊國珍寶,百年能得一株,皇親貴胄都沒聽說過,你怎麼知道?”
林如海沉聲開口,神色複雜,“當年鎮西軍抄過你們恭親王的家,其中就有一根紅參。多年後蕭錦寫信告訴我,當時收繳的那珍貴甜參,都被他家的混世魔王,也就是你眼前這混小子,當糖吃了,補得燒了半個多月下不來床,還渾身姑娘似的一股甜味。”
蕭越垂眸,長睫掩去眸光:"不錯。那甜膩滋味我永生難忘,是以文辭一現身,我便推測出他的身份,以及他背後的你。"
"你是如何斷定我身份?"
蕭越淡淡道:"有傳言稱鬼手池亦行乃貴妃兄長,且文辭生母極受寵,齊國皇帝必會派心腹護他。再加,文辭為質後,你也銷聲匿迹。"
鬼手目露兇光,"既早知曉,為何隐忍到那小子拜祭亡軍?"
蕭越目光晦暗,踢開腳邊石子:"我們目的暫且一緻,都是要将水攪渾再開戰。若非我在,他豈能平安至此?你這一路,定也替他擋下無數暗殺。”
“最後趕他走,是因他觸了底線,我不願再保他。"
林如海不動如山,目光虛虛落在蕭越身上,又像透過他在看故人。
一步三算,像,真像。
"哦……還有。"蕭越笑得惡劣,"你們不該仗着遊已子也消失多年,便謊稱是他徒弟。"
說話間,地面微微震顫,遠處的隆隆馬蹄聲也逐漸清晰。
林如海與鬼手神色驟變,戒備姿态立顯。
鬼手問:"遊已子還活着?他在何處?"
"原在喬府……現在……"蕭越頑劣地拖長語調。
"在此!"
蕭越身後的巨石轟然崩裂,碎石飛濺。
煙塵中,一鶴發童顔的老者身着雪白道袍,手持青鋒,劍尖直指鬼手:"何時領你徒兒來給老夫磕頭敬茶?"
地面震顫愈烈。
林如海與鬼手望向礦坑之上。
一匹烏骓馬踏破陰霾,馬背上的黑甲将軍手持玄旗,旗面獵獵作響。
接着,鐵蹄聲如雷,黑甲騎兵列陣而出,長槍如林,将礦坑團團圍住。
林如海瞳孔驟縮,銀槍如龍直取蕭越:"黃口小兒,心機深沉!竟早在此設伏!"
蕭越輕巧避過,反手一劍直刺林如海肋下:"林老将軍帶了一輩子兵,還要晚輩教你兵不厭詐?爾乃賣國鼠輩,不配與我論公平道義。"
他微側首,鴉睫上落的雪瞬間融成水珠,随着他發令而顫動,“黑甲軍,列陣,活捉。”
另一邊,鬼手與遊已子已過數十招。鬼手袖中暗器盡出,卻被遊已子一一化解。
他抽空抱怨林如海:"鎮西軍怎的被你帶成了廢物?連有人在你的地盤上養這麼多騎兵都不知道!别戀戰,脫身要緊!"
林如海探手入懷,蕭越劍光如電,逼得他不得不收手:"别叫人來枉送性命了,鎮西軍是你的兵。認了吧林老将軍,你和林之一樣,鬥不赢我。"
林如海一怔,而後怒火滔天。
林如海身形一晃,眼中怒火滔天。
四個兒子沒了……他苦守二十年的秘密也沒了……連最後的獨子也被姓蕭的害死!
蒼天不公!
林如海棄了哨子,弓步踏開:"好,那老夫就看看你是真天縱奇才,還是徒有虛名。"
蕭越長劍斜指:"請賜教。"
另一邊,鬼手幾次都要脫身,卻被遊已子攔住。他漸漸回過味來,罵道:“不對!你們早能制服我,在這遛——”話音戛然而止。
他一屁股坐下,擺手,“不打了不打了,要殺要剮随便。”
黑甲軍一擁而上,領頭的笑道:"就等你這句話。"
武功高強之人可自爆心脈,如此消磨其意志,斷絕死志。
見鬼手被重重鐵索所縛,蕭越這才全力出手。
劍光如虹,招招出人意料。
不過數合,林如海已披頭散發,白衣染血,腳下踉跄。
"單打獨鬥,林老将軍不是我的對手。"蕭越收劍而立,"如今我已知曉你們二位這二十年守得辛苦,林之的事,晚輩也無可奈何。林老将軍節哀。"
“随我走罷,功過是非留給那些文人評判。”
林如海咳血,扶着劍才站穩,道:“我走出這條路,就沒想受人指摘。老夫不怪齊人,隻怪自己選錯了路。當初就不該終于蕭問川,直接投齊不就好了……他們就都還在……”
蕭越沉默,再行一禮,轉身收劍,躍上一匹無鞍白馬:"都交給你們,務必将人看好。"
而後揚鞭,馬蹄飛踏,雪白馬腹濺上污泥。
要快,還有人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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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越目力極佳,遠在數裡之外便已看清戰局——齊國與林如海的人馬盡數被俘。
但,他精心設計的那輛馬車消失了。
刃刀等人聽到馬蹄聲,騎馬迎來。
衆人下馬跪拜請罪:"末将有罪。一個時辰前,喬小姐連車帶人墜入機關,生死未蔔……"
蕭越表情陰鸷,策馬上前查看。
隻見原本停駐馬車之處,幾寸厚的泥土已沉入機關,露出一塊青黑色石闆。
喬應舟不顧四周的粘稠血水,跪在血泥裡,身旁擱着一柄斷劍,邊哽咽,邊拿一把短刃徒勞撬着那吞噬馬車的石闆。
桑耳、衛道、斂劍雖知徒勞,仍在他身旁一道撬。
喬誠低聲對蕭越道:"攔不住,就讓他撬罷。"
刃刀滿身血污,凝重禀報:"大人,此處早有機關,似是地道入口。兩軍在此相遇,當是對方精心謀劃。石闆乃整塊穿水岩,厚重異常,且與地道完全嵌合。若非從地道内啟動機關,憑我們現有工具根本撬不開,且不知地下情況,不敢擅用火藥。"
蕭越深吸一口氣,走到被俘“仙師”面前,拔劍架在一人頸間:"你,可知這密道?答不出便死。"
第一人求饒:“大人,我連這有密道都不知道,大人饒命!”
劍光一閃,那人咽喉已斷。
鮮血在蕭越邁出一步後才噴湧而出,悄然融入他的墨色袍角。
"莫等我一個個殺。"蕭越劍尖挑起另一人下巴,"你呢?"
那人支支吾吾,蕭越劍鋒一轉,再背一命。
血液噴灑,再次融入袍角。
蕭越神情暴戾,毫不留情,卻遲遲聽不到想要的答案。
袍角早已浸透鮮血,随着他的腳步滴落,在地上蜿蜒成溪。
終于,"我有話說,大人饒命!"
……
——一個時辰前——
喬婉眠倚窗凝望,目送蕭越誘敵遠去。
直至其身影消逝于視野盡頭,她方低眉垂目,默禱諸天神佛庇佑。
惶然間,忽覺足下微震,喬婉眠欲起身探看,卻聞一聲巨響,車身陡然傾側。她驚呼一聲,額角撞上桌案,跌坐車中。
車身急墜,喬婉眠先被抛起,複又重重跌落,臀下生疼。
四周昏晦不明。
喬婉眠正欲求援,忽聞頭頂嘎吱作響,光一寸寸消失,終至伸手不見五指。
四周昏暗。
喬婉眠暈暈乎乎想呼救,隻聽頭頂嘎吱巨響,本就寶貴的天光一寸寸變暗,到最後,伸手不見五指。
寂靜中,痛楚襲來。
喬婉眠掏出火折子點亮燭台,從機關往外看:四周漆黑一片,似乎是一條很長的密道。
火苗搖晃,車裡氣味從蕭越身上好聞的檀香味變成了地窖的腐壞泥土味。
果然是通風的,隻是,會通到那裡嗎?
喬婉眠皺了皺眉,“……?”
什麼東西濕答答熱乎乎的蟄眼睛?
她手一抹,用燭台照,眼前當即一黑。
是血。
她才感受到頭頂似乎痛,但也能忍。
照往常她早就吓哭了,現下竟沒有絲毫害怕或想哭的感覺。
也許是看死人看得麻木了罷。
人的心最初很軟,真的會越磨越硬,最後生出繭子,就會無悲無喜,不懼鬼神。
喬婉眠吹滅火折子,藏在車裡,不一會,就聽見有人從遠處走近。
“有血腥味,喬姑娘,你受傷了?”
清泉一樣的聲音響在車外,傳進車裡變得發悶,似乎沒當時聽着那樣順耳了。
喬婉眠心裡懸着的石頭總算砸到腳上,她閉了閉眼,心中複雜,問:“溫漸言,你究竟是何人?”
“先出來,以後再細說。我保證不瞞你,好嗎?現在先讓我為你看看傷。”
對方靠近馬車,聽着還是那樣謙遜溫柔,就像陽光照拂初春的嫩葉。
“那你會傷我嗎?”
時間停滞幾息,對方反問:“你還願信我嗎?”
更久的沉默後,喬婉眠道:“你與我保證,我就信你。”
文辭長歎:“喬姑娘,你救過我性命,有收留之恩,文書上還是我未婚妻子,我發誓,絕不會傷你,并且餘生都護你。”
喬婉眠撥動機關。
玄鐵落下,隻見文辭一席蟬衣,提着一盞骨燈,眉眼清隽未變,整個人挺拔肅靜如竹。
隻骨燈光線昏暗搖,地道内未定,文辭仿若置身迷霧。
方才還在你死我活的戰場,跌一跤後就在完全沉寂的地底見到許久未見的人。
喬婉眠有種恍若夢中的虛幻感。
她站起身,隻覺天旋地轉,一個踉跄險些跌倒。
文辭伸手去攙,神色緊張又慚愧,“真害你受傷了。是我不好。”
他若真是好人就好了。
喬婉眠最後一個念頭一閃而過,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