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軍備的普通木箱,箱體下半部已被暗褐色的血迹浸染,底部甚至被一層層幹涸的血痂包裹。箱底仍在不斷溢出粘稠的血漿,一點點砸在院中的白石錯角方磚上擴散,猩紅刺眼。
血?血!
喬婉眠心頭一緊,猛然回頭看喬應舟。
果然,他已經倒在喬城懷裡,人事不知。
喬誠低聲:“我記得他暈血。”
喬婉眠感激一拜。
刃刀吩咐仆婦丫鬟退回廂房,并命護衛監督她們大聲念經以掩蓋院中的動靜。
随後,他拔出長劍,一劍挑開木箱鎖扣。
“咔嚓”一聲,箱蓋掀開的瞬間,一股濃烈的惡臭如巨浪般翻湧而出,瞬間淹沒了整個院子。
像爛肉混合着血腥,令人作嘔。
啟束沒憋住,幹嘔一聲。他瞥了一眼箱内,臉色驟變,随即垂下眼,低聲念起經文。
謝俞原就被箱子的氣味熏得臉色發青,此刻強撐着看了一眼箱内,頓時臉色煞白,全身癱軟,直接倒在了身旁的小厮身上。
小厮是書童,扛不住探花郎的七尺身闆,兩人一同跌坐在地。
謝俞顧不上起身,顫抖着手指向箱子,聲音嘶啞地痛斥:“大、大膽林如海!竟敢藐視大盛國法,威脅朝廷禦史!大人,您快來,林如海這是昏了頭,要造反啊!”
幾個小兵都垂頭不語。
喬婉眠心中好奇,卻又不敢靠近,隻遠遠站着,目光在箱子和蕭越屋門之間來回遊移。
刃刀斂劍對視一眼,去了蕭越屋子。
謝俞仍坐在地上,伸長脖子。
隔了好一陣,屋門才緩緩拉開。
刃刀和啟束一左一右架着蕭越,步履蹒跚地往院中央走。
短短幾步路,硬是走了一盞茶的工夫,仿佛每一步都重若千鈞。
無歸院荷塘裡的龜兒恐怕都比他們快。
演得真細啊。
要知道,這三位,平日走路都快得帶風,與跑差不多。
再看蕭越,墨發随意披散,身上的灰色皮毛鬥篷極長,幾乎遮住了腳面,整個人像是被刃刀和啟束強行拘着的一抹遊魂,随時會掙脫而去。
白紗根本遮掩不住他臉上大面積的潰爛,喬婉眠不忍多看,移開眼瞧院中人。
謝俞滿面通紅,整理着袍子起身,長揖賠禮:“是俞狹隘,一葉障目,以己度人。大人請受下官一拜。”
蕭越費力颌首。
刃刀見謝俞仍在埋頭長揖,提醒:“謝大人,我家大人不怪你,你起來吧。”
謝俞淚目再拜,聲音哽咽:“大人寬宏,俞慚愧至極。”
喬婉眠啧啧贊歎,小聲對喬誠道:“他們這戲,真是滴水不漏。謝俞果真是溫潤君子。咦?但探花不該極俊嗎?我看也不過爾爾。”
“你當世上有幾人有大人與溫——咳,一樣的容貌?謝俞已經是百姓甚至普通權貴此生都無緣一見的俊俏了。”
喬婉眠真心實意地惋惜道:“原是這樣。日後若有機會,我一定帶着大人遊街巡城,讓人們都開開眼。”
喬誠:“……加油。”
蕭越行至箱前,小旗才顫聲道:“大人,這裡都是前鋒營的兄弟。林老将軍說,蕭大人冤死林城主又在此裝病,延誤了十日入土,耽誤一天便換前鋒營一條人命。加上今日,正好十顆頭顱。”
小旗跪下,“林老将軍還說,路程給三天時間,三天後,您一天不親自帶着林城主屍身到鎮西軍大營賠罪,他就斬一個前鋒營将士。前鋒營斬完,還有重騎營、輕騎營……大人,我們是正經訓練多年的正牌前鋒軍,親如手足,實在不想在戰場下折人。求大人,盡快出發。”
說到後面,已是泣不成聲。
喬婉眠聽得心頭一顫,眼淚不由自主地滾落。
她才明白箱上血迹時間為何有深淺之分——林如海竟逼他們一日斬一人,太過殘忍。
謝俞強壓怒火,問小旗:“你們出發時幾人?”
幾個小兵嚎啕大哭:“我們是林大人前年親編的精銳小隊,每隊十六人。來的時候,人還是全的!”
蕭越似是嫌吵,煩躁揮手,斂劍叫停廂房中的背經,院裡唯餘落葉被風撕裂的聲音。
他猛咳幾聲,吐出一口黑血,沙啞道:“林如海,一軍之主,小婦做派。徒傷将士,不堪為帥!跟下面說,所有願意為國舍身之人,明日随本官動身去鎮西軍大營。”
謝俞攔他:“大人萬萬不可!林如海這樣相逼,路上應已部下了天羅地網。且其子叛國證據充足,他定逃不了幹系,說不定還有齊人助他。何況大人身體……”
啟束眼神悲憫,把小兵一個個扶起。
蕭越冷笑一聲,問:“那該如何?不足五萬鎮西軍,夠他殺多久?我若在此病死,你們就看着他将人屠盡?”
謝俞失神,喃喃搖頭:“不會的……不會的……總有其他辦法。還未到山窮水盡處,定有辦法的……對!我回去與他們從長計議,定有法子!”
蕭越斷斷續續道:“要見我是你,要我看禮也是你,攔我還是你。探花郎,監察團不是你一人的。傳令出去,把今日林将軍送的禮告知天下,凡願意跟我走的,明日卯正前到西城門外候着。”
院裡隻剩幾個小兵哽咽道謝磕頭的動靜,風都停了幾息。
謝俞如遭雷擊,在原地呆滞好一會兒,片刻後,他忽然瘋了般沖上前,墊着腳一把抓住蕭越的衣領,幾乎與他臉貼臉,怒聲吼道:“大人!收回成命罷!監察團禦史加金吾衛五百餘人,加上大人親衛共千餘人,再加宿城守軍共四千餘人,還有礦上救出的與這些天從其他地方趕來追随的百姓,共一萬五千餘人!”
他的聲音顫抖,眼中滿是憤怒與絕望:“你帶這麼多性命,為幾個本就該沖鋒陷陣的前鋒兵送死?值得嗎?”
幾個小兵頓時呆住,臉上浮現出羞愧之色,低下頭不敢再看蕭越。
蕭越語氣淡淡:“要死,也該死在戰場上。謝大人以為,士兵們憑何願為國浴血厮殺?況且,我已說了,我隻帶願意随我走的。”
謝俞冷哼一聲,松開了手,拂袖道:“是俞年輕看走了眼,蕭大人,你這般做派傳回内陸,誰不誇一句‘愛惜将士’,看來你也跟之前那位将軍一樣,舍棄百姓性命,隻要自己名聲。 ”
蕭越咳得越發厲害,怒喝:“大膽!滾出去!”
小兵們被謝俞說服,轉而哀求蕭越不要去。
謝俞一甩廣袖,睨接近的侍衛,“本官自己能走!我還急着出去勸同仁們莫随蕭大人送死!”
啟束攔他:“大人留步。”他去廂房拿出幾個草藥包,叮囑:“大人,這裡已經住滿了,回去千萬要與人保持至少三丈遠,若有發病征兆就自求多福罷。荷包裡有藥,遇體弱者可分而煎飲。”
謝俞道過謝,與那幾個悔得幾欲自殘的小兵前後離開。
蕭越被攙回去,院裡又恢複那種死氣沉沉的有條不紊。
喬婉眠從密道鑽進蕭越房中,眉頭緊鎖,“探花郎說得不錯,大人真要帶那麼多人去冒險?”
蕭越撤下面具揉臉,笑道:“犧牲在所難免,但真正在賭的人,隻是我。”
喬婉眠仰頭看他,蕭越站在窗邊的光裡,細微的灰塵在他周身飄浮,像是鍍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她的心跳忽然加快,脫口而出:“大人,這件事上,我能做什麼?”
蕭越眯了眯眼,目光深邃地看向她,沉吟片刻後問道:“你……信溫漸言對你的感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