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雖苦,卻有奇效。
一覺睡醒,喬婉眠比平日康健時還多了些力氣。
身上的病症沒了,心裡的慚愧開始冒泡。
她完全不忍回憶昨日的狼狽,隻想盡快将功補過。遂拒絕了方嬷嬷讓她再養兩日的建議,匆匆用過飯就向荷塘邊走。
一尾烏篷搖橹小舟被拴在木樁上,一蕩一蕩地靠着岸邊。
船身看着有年頭了,可其上風吹雨打的痕迹卻很輕微,像是誰心有不舍,護着它避開自然中的風花雪月,卻避不開漫長歲月。
烏篷船不像出自侯府,倒與她幼年在鄱河岸邊見過采蓮女的小舟差不多,她們巧笑盼兮的模樣也浮現在喬婉眠腦中。
她同圓凳一般高時,見過采蓮女賣蓮蓬。
她們笑顔明媚,棹舟傳歌,與買主讨價還價的生動眉眼,驚豔了傻乎乎的小圓凳。
喬婉眠仰頭,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問娘親,等她長大了能不能也像她們一樣賣蓮蓬。
娘親撫着她的發頂笑說:“眠眠是有福之人,長大後想做什麼都行。”
帶着回憶,喬婉眠信心滿滿地跨上船。
舟身一陣搖晃,她矮下身保持平衡才沒有直接翻下去,站穩後,她解開纖繩,撐起船槳向岸邊借力。
小舟悠悠蕩蕩漂出一丈,停了。
荷塘與鄱河相連,十分開闊,再往前幾丈才是荷葉密集處。
可無論喬婉眠怎樣撥漿,小舟都隻在原地晃晃悠悠打轉,不知她在這處停滞了多久,眼看晨間霧氣将散,她仍不能再接近荷塘中心半步。
喬婉眠盯着漿發呆。
印象中的采蓮女,都是歡歌笑語間,如魚兒般穿梭蓮葉中,瞧着毫不費力。怎麼到了自己身上,變得這般難。
“你做甚呢?”
身後傳來一個年長幾歲的利落女聲。
緊接着船尾一沉又一晃,眼看喬婉眠就要歪出船去,一隻手穩住她。
喬婉眠回頭看,身後站了二十三四,眼尾狹長上挑的英氣女子,正是昨日在小廚房見過的燒火丫鬟桑耳。
桑耳稀罕地來回打量,“哪來的船?”也不等喬婉眠回話,又問:“領的新差事?大清早在這裡轉圈?”
喬婉眠沒聽出桑耳的揶揄,心中感慨,難得遇到和她一樣老實的女子——桑耳甚至沒看出來,她是因為不會劃船才留在原地的。
多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感,喬婉眠乖巧重複蕭越的話:“大人昨夜說,荷塘上養的水鳥總是跑,使得這裡總缺些韻味,所以派我來采蓮蓬。”實在忍不住,她問出盤踞了一夜的疑惑:“什麼意思?說我像鳥?什麼鳥?”
桑耳恍然,“還真是新差事!我想想——這些年,無歸院總要買些白鹭鴛鴦放生,可它們好沒良心,跑了就再不回來。想來主子是看你生得美,想讓你遊船塘中,代替水鳥,成為一景。”
成為一景?蕭越這樣看她?
喬婉眠想起昨日蕭越将她扔到浴桶時兩人的距離,肋間接觸過的地方有點發燙。
她指尖來回刮着船槳,眼神遊移,“他應該隻是想吃蓮子。”
桑耳翻了個白眼:“堂堂侯府還用你專程摘幾顆蓮子?你——”她嫌棄地打量喬婉眠的粗陋衣衫,“最好還是換些好衣裳,若有客來,得誤會侯府苛待下人。”
喬婉眠不敢、也沒有漂亮衣裳換,遂而轉移話題道:“桑耳姐姐,你可會劃船?”
“我就是看不下去了才來幫你。”桑耳爽利回道。
……
晨霧盡散,碧空與荷塘被初陽擦與朝露擦洗過後變得透亮又盎然。
喬婉眠終于學有所成,可以勉強掌控小舟。
桑耳看着面上出了一層薄汗的喬婉眠,道:“熟悉後就會輕松些。我要回去燒水了,有事随時去尋我。”說罷,她鑽過烏篷,足尖一點就躍出幾丈遠,穩穩落回岸邊。
喬婉眠呆呆道了謝,看着桑耳的潇灑背影愣神。
雖四肢不勤,但她好歹是在演武場長大的,有些眼力。
桑耳的功夫恐怕比刃刀還好,放到外面高低是個威風凜凜的女俠,在蕭越手下竟然隻是個燒火丫鬟。
侯府的下人都這麼厲害?
……
喬婉眠終是靠着進兩寸退一寸,來到了荷塘中心。
到近處才發覺,密集處的蓮葉高低錯落争陽,她一人一舟有時還沒有蓮葉高。
鑽進其中,滿目都是半透着晨光的碧綠葉子。
隻是圓葉掩映間,荷花要麼将将盛開,要麼還是含苞菡萏,一眼望去難見幾個蓮蓬。
還不到時節。
喬婉眠行舟艱難,興緻卻高昂,口中不忘學着采蓮女,磕磕絆絆地哼着聽過的調子:
“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
“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注1)
她嗓音輕柔,絹紗似的從蓮葉上滑過,在幾片小荷間打轉,再配合小舟驚走水下二三錦鯉。
逐漸,喬婉眠尋着了趣味,挽起衣袖渡入深處,走走停停間也采到了五六蓮蓬。
蕭越沒有規定她采摘數量,也沒有指派她将交蓮子給何人,她便一點不急,常常停舟在菡萏前發呆,累了便躲到烏篷下小憩。
接連兩日喬婉眠都未見過蕭越,隻每天在戌時前将當天的蓮蓬剝好,用一片小荷盛着白生生的蓮子放在他書房窗沿。
她再去時,前一夜的蓮子都消失了。
當是蕭越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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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她又照舊撐着小舟蕩入藕花深處,不同的是,船身後跟着幾隻嘎嘎叫的小黃鴨,是桑耳幫喬婉眠跟大廚房用一根簪換來的。
因着喬婉眠行舟技術并無長進,常有小鴨浮着浮着就被突然變了方向的小舟撞開,抑或被喬婉眠一漿拍到水裡。
好在它們認定了喬婉眠,小小的腦袋一點不記仇,隻會撲棱着翅膀重新跟上。
喬婉眠撐着船,輕聲哼着小調,後面一群小鴨唧唧呱呱,對蕪閣四層書齋中逐漸冰凍凝結的氛圍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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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方從政一案牽連無數,震驚朝野,整個開陽人心惶惶。
因還在審案取證階段,暫沒有向世人公開其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