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凍,三侯雉入大水為蜃
畫學生們都過來圍觀這場前所未有的賭局,圖畫院一時間熱鬧了起來。這場賭上了前途和命運的鬥台,小黃門、小宮女們都忍不住過來偷看,甚至偷偷下注。對方四個人出戰,趙知命一根手指頭:“既然你們沖我來的,那就别牽連旁的人,我一人可敵你們四個癟三。”
“說什麼大話?”丁陽譏諷道。
衛慶不知死活的湊上來暗暗問:“什麼是癟三?”
“現在是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嗎?肯定不是好話。”丁陽一記爆炒栗子扣頭。
愚蠢的模樣,引得圍觀人群裡暗暗發笑。
“是啊!說什麼大話?是不是沒把咱們師兄弟幾個放在眼裡?”崔白笑着走上來攬住知命肩膀,給了她依靠,那闆牙此刻閃着正義的白光。
“子西,你可知這場比試是賭上前途的?”對方來着不善,知命怕連累崔白,低聲提醒他。
“有什麼關系?大不了回去繼承家産,我家還有崔悫呢!不怕!”
希孟、易元吉、吳炳、林椿也站了出來,準備一起同仇敵忾,就連趙宣也擠進來想幫忙。崔悫弱弱的蹭到前來,被崔白瞪了回去,他又弱弱的蹭到人群後面。前途未蔔,兄弟二人不能一起意氣用事都折進去。
超師、能仁甫等幾人也要過來被鄧椿理智的按住了:“又不是打群架,我們幾個上場足夠了,這時候需要有人在旁邊支應着。”
“有道理,需要的時候咱們随時上。”
勾處士見情形不妙,偷偷讓兩路小黃門出發,一路通知夫子,另一路過去禀告了官家。
金铄似早有準備,拿出了契約狀,“不是不服氣嗎?來簽契約狀,誰輸了誰滾蛋。”
這個金铄,平時在圖畫院跟個幽靈一樣不顯山不露水的,這個時候冒頭充大,原來是一早就沖着她來的“請君入甕”。
知命嘲笑的見那所謂的契約,上面隻有寥寥幾個字:“敗者去任,落款無悔。”知命點了頭,過去蘸了朱紅狠狠印了下去,不蒸饅頭争口氣。其餘參賽幾人也都照樣畫押落定。畫押剛落,夫子們急火火的帶了童子們及待诏、學正們趕來了。見此劍拔弩張情形,知箭在弦上不能後退。看到這洶洶的鬥雞場面:“願賭服輸,幾位可想好了?”
“夫子您來的正好,給我們做個見證。”衛慶眼尖,喊了出來。
郭夫子目光落在那契約上,捋了捋胡子,對身後圖畫院前輩衆人言道,“既然諸位都在,就都一同做個見證吧!”
童子們搬了椅子,諸位高人前輩落座觀看。
知命恭恭敬敬對着夫子們行禮言道:“夫子,您有所不知,今日之賭約,本就倉促,我等實在是被逼,情非所願,還望衆位夫子見諒。對方咄咄逼人,跟我簽了契約狀,輸的人自請去任離開圖畫院。這廂裡懇請夫子來定比賽方式。以示公允。”對方打算牽着知命他們鼻子走,她偏不。
夫子沉吟了一會,又幾人商議了一番,決定鬥台比試,這種比試也不算違背翰林圖畫院的風氣和規矩。北宋翰林圖畫院錄取畫家,一般都要經過嚴格考試,考題多取自詩句,屬于命題考試,“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筆韻高尚為工”。追求把細節的真實與詩意結合在一起的畫風;時下文人鬥文,武人比武,而民間畫匠們之間的比試較量被稱為“鬥台”。鬥台分文鬥和武鬥,比文是比試詩文歌賦、比武是畫畫。
具體比試内容為:三局兩勝定輸赢。首輪與次輪,每局兩隊各出一人,一對一比試;比試的題目是雙方輪流出題,首輪由抓阄勝方出題,次輪才由雙方給對方出題目,自己也要畫,然後看二人畫面較量高低定輸赢。前兩局四人分别對戰,第三場為文鬥,一對一比試文采詩詞。也就是一說這場比鬥,如果每輪出的人不重複的話,需要雙方各出5個人,前4個人畫畫比試,最後1個人作詩。抓阄判定先後,抓阄環節知命輸了,由對方先出題。盡管出師不利,微微灰心,衆師兄弟仍給知命打氣加油。“小老幺不怕,咱們一起共進退。”
第一局一次題目,丁陽對陣崔白,由丁陽率先出題:《蝴蝶夢中家萬裡》,而後他信心滿滿的鑽進小屋子裡開始作畫。崔白聽罷題目,傲嬌的跟知命拍拍胸脯,易元吉讓小猴子過去,清脆的拍了崔白一個腦瓜崩再迅速折回來,讓他輕點嘚瑟。衆人見了紛紛笑起來,緩解了這時候的緊張。
角樓上。
“宮裡已經好久沒這麼熱鬧喽!梁愛卿,依你看,他們幾人誰會赢啊?”
“官家折煞奴才了,奴才哪兒懂啊?”
“沒事,你放開了說,朕赦你無罪。”
“官家天威,老奴鬥膽知道趙知命、鄧椿、崔悫、趙宣、楊世賢均都是保薦上來的。想來都是大家風範浸潤的,旗鼓相當,奴才實在看不出。”
趙佶挑眉:“哦?鄧椿是官侍郎鄧雍家的孩子,他倒是跟知命走的近,到底是年輕啊!不過,德基不是不跟其他人來往嗎?怎麼這會兒也跟着摻和進來了?”
“官家,奴才不知,奴才就是個愚的,寫寫字還勉強能看,繪事一門實在看不懂這些,說的不對,怕是污了官家的耳朵,奴才隻知道官家金口玉言才是天理。”
“你個狡猾的腌臜,誰都不得罪。問了也白問。”趙佶笑着罵了梁師成一句。
半個時辰之後,兩張作品呈出來。待各自陣隊的小童們将兩邊的畫分别支到架子上任衆人評判的時候,夫子們也開始斟酌着品鑒。人群裡那些看熱鬧的宮女内侍們,在外圍形成一個包圍圈,此時這個包圍圈不再圓潤,個個都伸了脖子,似乎都按捺着想往前看仔細些。
第一局崔白的畫面上描繪了蘇武思漢,隻見月色朦胧,草木荒涼,天邊無涯無盡,暗含去家萬裡、杜鵑啼血之意。而丁陽畫的是莊周夢蝶,顯然崔白的畫意境更勝一籌。開局不錯,崔白也果然不是吹牛皮的。雖結果呼之欲出,大家也基本了然,但根據鬥台規則,先不予公布。
第一場二次仍是對方出題,衛慶對陣王希孟,衛慶的題目是:“嫩綠枝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這句詩出自王安石《詠石榴花》,全文為:“
今朝五月正清和,
榴花詩句入禅那。
濃綠萬枝紅一點,
動人春色不須多。”
以詩入畫,之前的海量練習讓王希孟也有底氣。衆目睽睽之下,王希孟入了自己的小隔間,坐下閉了閉眼睛開始思索,大約半刻鐘後,他睜開眼睛開始沉下丹田,勾線賦色……
窗戶是開着的,窗外門外都聚集了好多人,現場實時收看鬥台場面。與此同時,那邊衛慶也在卯着勁兒畫着,隔三差五的向這邊瞄過來。王希孟能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看戲的,有擔心的,也有不置可否的;他擡眸看向窗外的師兄弟們,大家一臉急切和盼望的眼光望着這裡。
但其實王希孟心裡也不是特别有信心能赢,平時圖畫院衆人面子上還是比較和諧的,今天突然反目,王希孟也有點吃驚,不知劍拔弩張為哪般?隻是他不忍看同窗好友知命被造黃謠,自己為維護知命同樣被人诋毀,就連知命的生母也連帶着被拉出來羞辱,真真氣不過。還有崔白,他十分欣賞的這位同門也都一起賭上了前途和命運,自己為何不能有勇氣站出來?這樣想着就給自己加油打雞血繼續努力畫,反倒充滿了力量和鬥志。
天氣微微冷,知命讓秾芳過去給王希孟添了鬥篷和靠墊,他感激的笑笑就接着畫。
酉時,白日落幕,畫院掌燈!光線有點暗了下來,也合該到了飯口。圍觀的衆人不但沒走,反而越聚越多。
大約半個時辰後,對面響起拍手聲和喝彩聲,王希孟這邊也落筆結束。他淡定的将畫面吹了吹幹,由童子們進門來,将那畫捧着送出去給夫子們評閱。
第二場一次知命對陣金铄,輪到知命給對方出題,她實在怕自己連累衆師兄弟,所以第二場堅持自己上陣。她立定身子摸着暖呼呼的鬥篷,擡起頭來氣定神閑的給了對方題目:“蛙聲十裡出山泉。”
好家夥!這個題目就像個雷落在了地上,對方明顯倒吸了一口冷氣,原本有點小騷動的人群此刻也開始交頭接耳的閑話起來;用畫面表現顔色或者身高、體貌、年齡、身份都不是問題,但是聲音、味道、距離這些抽象的東西,當真不好表現。
對方收到題目,呆了一會,愣是用費了好幾張紙。
知命這邊也不着急,看着案頭那柱代表時間的燃香燃到快一半了,知命才拿起筆,在紙上揮揮灑灑作畫。大一美術史課堂裡,她看過齊白石和老舍打賭的畫作,有些許印象。這次她不用細筆勾勒的工筆畫,選了張半生熟的絹本和狼毫筆,開始揮毫。畫面相對簡單,隻用焦墨畫了兩壁山澗,中間是稍淡的淡墨勾勒出湍急的急流,遠方用石青點了幾個山頭,水中畫了六個順水而下的蝌蚪。畫畢依然閑庭信步的吹了吹未幹的墨迹。秾芳和翠萼上來,替小童們将畫呈了上去。兩邊的作品都畫好了,夫子們開始點評品鑒。
至此,前兩輪比試結束,按照之前約定的鬥台規則,如果這兩輪裡能分出高低,就可以停止後續的比賽。不用五局三勝,三局兩勝即可定乾坤。
第一局第一輪:丁陽對陣崔白,《蝴蝶夢中家萬裡》
第一局第二輪:衛慶對陣王希孟,《嫩綠枝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
第二局第一輪:知命對陣金铄,《蛙聲十裡出山泉》
《蝴蝶夢中家萬裡》這局已經判定崔白毫無懸念勝出,喜得那小崔悫原地開心的跳腳。
而第二個題目開始,夫子們逐漸審慎。大家都明白,雖然結果已經顯而易見,但如果一邊倒的傾向于趙知命陣營這一方,恐怕落人口實,但這些畫卷又都清清楚楚,做不得僞。趙知命一方明顯更勝一籌。隻有佯裝仔細計較,才顯得評判公允。
丁陽第二局裡,畫的是案幾上有一個花瓶,一隻石榴花被插在花瓶裡。這在後世被稱為清供,一指清雅的供品,如松,竹,梅,鮮花,香火和食物;二是指古器物,盆景等供玩賞的東西,如文房清供,書齋清供和案頭清供。清供也分“有名之供”和“無名之供”。有名之供,可按節日分,如歲朝清供,瑞陽清供,中秋清供等;亦可按禮俗分,如壽誕清供,婚喜清供,成人清供等。無名之供,是在非節日之時随心無來由地擺上幾樣物什,比如有朋自遠方來,送了水果,盆栽,主人便找相配的果盤花案來“供奉”。以石榴花做主體物,清供春天,立意頗為新穎。
轉頭看王希孟這個畫面,裡面既沒有畫石榴花,也沒有植物。隻在隐隐約約的樓房和青翠欲滴的楊柳的相互映襯中,畫了一個婦人憑欄站立、獨自望春之倩影,口上那一抹胭脂色更是妩媚多情。這一抹唇色就是動人的春色。圍觀的人群裡已經有人開始贊歎:“露桃煙杏逐年新,回首東風迹已陳。頃刻開花公莫愛,四時俱好是長春。這是王安石詩意啊!”
“不然不然,依我看,這是借了蘇東坡的詩意“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這王希孟雖然隻畫了一點紅卻預示着無邊的春天。含蓄就是‘以少總多,情貌無遺’。”
“希孟,可還撐得住?”長久伏案作畫也是對身體素質的巨大考驗。
希孟微微笑:柔娘。
正是那女子的名字,心有靈犀,穩了。知命微笑不語。
第二局第一輪知命的作品中,隻用簡略的筆墨在一遠山的映襯下,從山澗的亂石中瀉出一道急流,六隻蝌蚪在急流中搖曳着小尾巴順流而下,蝌蚪們不知道已離開了青蛙媽媽,還活潑地戲水玩耍。人們見到搖頭擺尾活靈活現的蝌蚪遊蕩在溪水的源頭,自然會想到蛙和蛙的叫聲。可以從稚嫩的蝌蚪聯想到畫外的蛙媽媽,因為失去蝌蚪,蛙媽媽還在大聲鳴叫,似乎那蛙聲随着水聲由遠而近。雖然畫面上不見一隻青蛙,都使人隐隐如聞遠處的蛙聲正和着奔騰的泉水聲,演奏出一首悅耳的樂章,連成蛙聲一片的效果。
人群不知何時沖破那包圍圈,擁擠過來看畫的人已經開始贊不絕口:“真是畫中有畫,畫外還有畫,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聲情并茂,惜墨如金。”
夫子們也交口稱贊知命獨辟蹊徑,立意巧而意境深,畫龍點睛,以一當十。夫子們簡單交流了一下決定趙知命組獲勝,繪畫中立意是靈魂,以意勝,而不以字勝。
哪知對方不知羞,賴着要比第三場。丁陽走過來,附于知命耳邊悄聲說:“趙知命,你是女子身份被保薦上來,你覺得我要是捅破你的身份,你還如何在這翰林圖畫院混下去?”
“實不相瞞,保薦我的人名義上是趙令松,實際是官家,我父親是官家多年好友兼兄弟趙令穰。我進圖畫院是官家默許的,你覺得當初入宮時候的負責畫學生們層層檢查審核身份的那些人都是吃素的?如果你當衆讓官家難堪,捅破我是女子這件事,一連串的人都要跟着遭殃,他們會放過你?你覺得是官家更生氣還是我更生氣?”知命嘻嘻的笑着,根本不上當。
丁陽臉都綠了,退了回去。
金铄在院子裡叫嚣:“趙知命,本朝女詩人易安居士有詞《一剪梅》,給你一炷香時間,你要是能寫出這個詞牌同樣對仗的詞,我就認輸。”
人群裡爆發了倒彩和質疑聲,明明對方已經輸了,還要抵賴着比第三場,當真厚臉皮。這下連夫子都看不下去了,鄙夷之色外露。趙知命自在人群中間走了出來,如勇士一般,撸起她的袖子,露出蓮藕一樣細嫩的小胳膊,指着對方大聲喝道:“不用一炷香,你們幾個都給我聽仔細了。”
郝七走過來,低聲耳語說:“知命,别鬥氣,咱們已經赢了,對方隻是在強行拉你下場,别中計。”
“師兄,放心!”知命點點頭。
“诶!你不會是準備要用篩石灰那些詩吧?”郝七想起了去接陳倉石鼓的時候,趙知命那些驚人大作,吓得抓住知命的袖子,作勢要去捂她的嘴,急得都快開始跺腳腳了。
《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閉門,
忘了青春,誤了青春。
賞心悅事共誰論?
花下銷魂,
月下銷魂。
愁聚眉峰盡日颦,
點啼痕,萬點啼痕。
曉看天色暮看雲,
行也思君,
坐也思君。
來吧!開啟超強記憶模式!!!!小時候姥姥也不喜歡哄孩子玩,每逢寒暑假到姥姥家,她就拿出家裡的藏書,給莊柯和弟弟讀,久而久之,書上的詩詞她們姐弟倆都能記得很多。這首唐寅的詞婉約绮麗,清圓流轉,自然明暢的吟誦中表達癡戀女子的幽婉心态更是動人,這首詩的難點在于格式行文上下片交叉互補、回環往複。非細細思量審慎考究不能行文;而方才知命因氣憤略微顫抖的口吻,更像是她替那癡心女子講出心裡話般賦予了這篇詞生動的感染力。
“好!”一聲喝彩伴随掌聲從斜上方小樓上傳來,衆人皆擡頭往上看去,隻見徽宗欣然微笑的鼓掌,身邊還站了一堆侍衛随從等,衆人回過神來紛紛跪地對着官家磕頭。不知官家何時到場的,隻怪比賽太緊張,誰都沒注意徽宗何時帶了人過來觀戰?來了多久?人群裡開始對着徽宗陸續的磕頭行禮,徽宗擺擺手示意他們繼續;夫子們行過禮,左右互望,都覺得應該請示官家,畢竟他才是真正的翰林圖畫院院長(甩手掌櫃)。
“我等專注于鬥台,失禮于官家,還請責罰,另此次鬥台雖倉促,但作品尚可,還請官家明示。”事到如今,夫子很識相的捅到皇帝的專業上,給了趙佶下嘴的機會;另外,圖畫院人情關系負責,最終定下來的事由官家嘴裡來說,不得罪人。當然皆大歡喜。趙佶悠悠的說:“李昉等編纂的《太平廣記》中記載,唐人平曾所寫的白馬詩中有‘雪中放出空尋迹,月中牽來隻見鞍’。詩人寫白馬卻隻寫雪與月光,引人思索回味。繪事一門亦如此。依朕看,這鬥台頗是有趣,雖是臨時起意,但也試出了朕的這些臣子們的真本領,不失為一樁壞事,結果倒也不用過于苛闆。畫的好的嘉獎,畫的差強人意的,回去多努力便是了。但這裡面有幾個人漠視圖畫院同門之誼,藐視圖畫院之規,終是不妥,衛慶、丁陽、金铄三人褫奪一切既有封賞、俸直。責令立刻離開圖畫院。其餘人嘉獎的事,你們按律來辦吧!”
趙佶高興之餘,從小樓俯視終生的感覺頗為得意,看萬人敬仰。
知命低頭抿嘴,沒敢擡望眼,這個叔叔好生寬容,得罪人的事,他作為皇帝來辦,獎勵的事,由夫子們來辦,能得學生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