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師成見狀,毫無痕迹的低聲咳嗽了一聲,徽宗還算機敏,見狀停了口氣。隻見梁師成人畜無害的笑笑湊近徽宗小聲說:“官家,那楊士賢是楊戬大人舉薦保薦上來的,且未實際參與鬥台。”
“哦!”趙佶似乎想起來了什麼,笑了笑低聲說,“那就閉門思過三日。”
衆人謝恩叩首。
徽宗又喚了一旁從頭到尾未發一言的王宗堯來,耳語了一番,然後就輕快的帶着仆從們轉身離開了,畢竟夜生活要開始了,他也要抓緊時間呢。
王宗堯下了樓,替官家傳話來。閑庭信步的晃到夫子身邊附耳言:“官家說如果今晚慶祝的話,他請客。另,明天免這些小崽子們一天功課。”圖畫院幾個小童子這廂得令,忙不疊把先前知命的詩抄好連同幾人的畫一起“打包”疾走着送去給官家了。師兄弟們看勝負已分,紛紛圍過來恭喜了知命一幹人等,崔白攬住知命高興的抓了又抓。王宗堯本來在一旁吃瓜,見這情形大步流星的幾步路走來,先用扇柄将崔白的手拿開,然後清了清嗓子,對知命耳語了徽宗皇帝的密旨。衆人見狀識趣的慢慢往外撤開。王宗堯宣旨完畢離開,夫子也走了過來:“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你既赢了他,卻也沒有赢他,你可明白?”
知命略微頓了一下,明白夫子的深意和良苦用心,鞠躬行禮恭送夫子。
望着夫子離去的挺直背影,她長舒一口氣,領着秾芳、翠萼回了去準備夜晚的“慶功宴”。大家執意要請幾位夫子一起慶功,尤其崔白,拉着夫子,真心實意的想請夫子。夫子累了,說什麼也不參與,給足了這些小子們空間和自由,真是難得的好老師。夫子寬仁,當初被崔白當衆難為,也不會因此有了龃龉,依然盡心盡力得教,而崔白也自那兒之後再無旁骛。
原地留下的隻有丁陽和衛慶,一見知命向這邊走來,二人急忙轉身要走。
“站住,我有話說。在你看來,我是私生女,無母家權勢傍身,無豔絕天下容貌,那又怎樣?誰規定女子隻能靠父親靠丈夫?除了畫畫,我還有其他傍身之術,隻靠自己也能走遍天下。身為女子不是錯,錯的是你們的眼光和偏見。”
不知過了多久,丁陽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跑了出去,再不見蹤影。
金铄當晚退學回家,還有一個不打不相識的厚臉皮——楊士賢。
當晚知命在夜市慶功,回去簡單換了身衣服就召集了大家去樊樓吃酒,原本她計劃不論輸赢都下血本犒勞衆人,現在有徽宗親口說請客,那還客氣什麼?她特意請了一群舞伎過來跳回旋舞,“回旋舞空端入畫,飄蕭着水自成冰。”之前崔白一直遮遮掩掩的,這次大大方方的請客,讓大家過足眼瘾。再點上幾份羊頭簽,還有上好的瓊漿玉液,衆人見一桌子好酒美食,美女環繞歌舞,皆咋舌不已:回頭徽宗會不會嫌他們奢靡,再怪罪下來?
知命首先舉杯,先敬天子,感謝這太平盛世,官家給了畫師們尊重。我與諸位能執畫筆書胸中意氣。
第二杯酒,多謝夫子和畫院男團們,成全她的孤勇和不甘,放肆了她的任性和沖動。
第三杯酒,她眼眶熱了,強壓下内心的感動,多謝大家今天幫助,尤其崔白、林椿、希孟,沒參加比賽的諸位也都在旁周全一二,令她感激不盡。
幾輪下來,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王希孟第一次參加圖畫院的酒局,還處于不怎麼适應的拘謹狀态。其他人人均腮紅的場面再次上演。如果說平時隻是被規則推着走,被動成為同學或者師兄弟的,那麼這次集體榮譽感和挑戰的爆發,就是考驗他們的人品和情感的時候。“知命,你是英雄!”崔白舉杯,嗷一嗓子。
“英雄?擱哪兒呢?”酒過三巡的知命有點頭暈,木讷得撅了撅嘴轉過頭來開始左右尋找,半天才回過神來崔白說的是她自己。
“你,你是英雄。”崔白推開擋在二人中間的幾人,過來和知命碰了杯。
知命苦笑一聲:崔子西喝多了,又開始了。
在神話的藍圖裡,英雄的旅程中必定要去救美女,要拯救世界、過五關斬六将,但英雄要首先自救。外國英雄要褲衩子外穿救美女,中國英雄要仗劍走天涯,我今天屬實沖動了,讓師兄弟們跟着受累,現在想想有點後怕。但真評價她是英雄,她也不認為自己可以大言不慚當一回英雄。她隻是覺察到了一件事:在fengjian社會辦事的确難,王希孟沒有好的家世傍身,這幾個保薦的貌似可以為所欲為,但他們不知道的一件事是:知命,也就是莊柯骨子裡有不可磨滅的人人平等繼而伴發的正義感。
起初來到這裡,她隻是抱着以保命為前提“發現未知,持續好奇,暫時無解,繼續探索”的想法繼續每一天,現在她好像可以重新定義了。她環顧周圍壓根沒客套、喝的酩酊開心的衆人,耳朵裡一陣耳鳴。沒有什麼英雄不英雄的,大家都是普通人,縱然後世把他們當中很多人推為神祗般的存在,可是當下,他們都是純真的少年人,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當然磨牙打呼放屁口臭也是他們。她,現在是莊柯還是趙知命?答案已經不重要了。她擁有了最完美的人生際遇。
“我本來想過着随便當個畫師,賺點小錢……然後和不美又不醜的女人成親生兩個小孩,第一個是女孩,第二個是男孩……等女兒成親,兒子也能夠獨當一面的時候,就從畫院請辭退休……之後,每天下下棋、曬曬太陽、澆澆花……然後比自己的老婆還要早老死……這樣結束我的一生。”崔白繼續咕咕念念。
“我和希孟沒什麼交情,他也不是什麼招人喜歡的家夥……但是希孟和我一樣都是郭熙夫子的弟子,都是圖畫院的同門,他就是我的夥伴!所以拼了命也要赢回來。至于是不是能名垂青史,後人是不是能記住我,都沒有關系。”林椿也挪了窩,倚靠過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都是同門,丁陽和衛慶他們幾個為什麼突然要這般?希孟,你曉得嗎?”希孟聽了之後搖搖頭。
勾處士急的開口:“你問他,還不如問我,他嘴笨的要命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吹,今天要是我去的早一點,希孟不可能被圍攻的敗下陣。”
“是是是!圖畫院最強嘴炮。你那張嘴,能醫死人,肉白骨。”鄧椿笑着說。
“你什麼意思?不信是吧?”
“沒有沒有!”
勾處士急了,奪了酒壺對着鄧椿開始灌酒。超師和能仁甫在一旁攔都攔不住。
半個時辰後,王宗堯過來結賬,看圖畫院小子們一片狼藉的場面,絲毫不驚。祁遠領着一群黑衣侍衛默默開始領人,逐個拎到回去的馬車上。
一路被黑衣人們照顧回到圖畫院,不曾想卻看到圖畫院正殿裡燈火通明幾位夫子坐成一排,桌邊燭台上蠟淚滴了一層,看起來已等候多時,衆人頓時酒醒了大半。崔白小聲嘀咕:“不是官家請客說可以喝酒的嗎?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大家都集體懵的狀态進去給夫子們請安。還是郭熙夫子率先站起來開了口:“王希孟,你且上前來。我問你,當初你進圖畫院是誰保的你?”
希孟更懵了,看向知命的眼神裡滿是求助。
沒等知命幫他想出一個标準答案,被陳堯臣夫子給打斷:“老郭,你這可就沒意思了啊!王希孟今天鬥台畫的是人物畫,他明明在人物科造詣更深厚一些。”
武宗元過來按住拉扯中的兩人:“老陳你此言差矣,要是這麼說的話,那他做道釋科豈不是順水推舟。”
陳堯臣一拍即和:“有道理,可做你我二人共徒。”
知命驚呆了,聽說過共享單車,共享汽車,沒聽說還有“共享徒弟”,因吹斯聽!
郭夫子不幹了,“你們倆個這是在誤導他,誤導一個可能幾千年才出的一個天才。如果他因你二人之狹隘,是我的失職,更是我大宋的損失。”
黑乎乎的趙昌夫子在旁邊憋了許久,來了一句:“我也想要他,要不然咱們打架比輸赢吧!誰赢了,王希孟就歸誰。”
吃瓜群衆這才弄明白這是什麼情況。王希孟從文書庫到圖畫院時間稍晚,加上畫學神童的buff,這會兒還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分科,在他之前的衆人都是畫學生自己選擇各自擅長或者喜愛的科目,夫子們幾乎沒有主動擇選門生的沖動,至少目前鄧椿那《畫繼》裡記載甚少。而今天鬥台一戰成名,現在山水科的郭熙、人物科的陳堯臣、花鳥科的趙昌再加上道釋科的武宗元,各科都争着要王希孟。
撲哧一聲,知命沒忍住笑出了聲,仿佛是數學老師、語文老師、體育老師、美術老師都過來争同一個課代表一樣。
“老朱,老蘇你倆說句話。”郭熙一個大嗓門喊現場外援。一直在旁邊打醬油的朱漸和蘇漢臣早就困了,二人正偷偷打瞌睡的時候猛地被cue,吓得一哆嗦。郭熙聲音極大,朱漸尴尬笑笑“我也是人物科的,有陳夫子代為争取一下就行。嘿嘿嘿嘿!”蘇漢臣倒是輕輕松松的伸了個懶腰,“我嬰戲科可不跟着摻和哈!要我說這事也簡單,你們幾個老東西猜拳決定?”
這麼不靠譜的提議當然被唾,眼看着四個人争的面紅耳赤,吵的不可開交。趙昌夫子力氣大,說不過郭熙就推了老頭一把,結果一不小心把郭熙推倒在地,半夜被叫醒的張擇端臨時趕過來正好撞見這一幕,他給老頭扶了起來。郭熙鬓發都散了一丢丢,站起身氣的本來想給趙昌一拳頭,結果被勸架的武宗元擋住,這老頭平時練太極拳,下盤極穩,武宗元毫無防備當時鼻子就出血了。緊接着就是夫子們混戰。幾個老頭開始打群架,隻見一堆一毛、二毛混戰起來,鬥雞一樣互啄毫無美觀可言,頭發都散了,更像公雞群在雞窩裡内讧了,撲撲棱棱,甚是有趣。圍觀看直了眼的這些畫學生哪敢繼續看熱鬧,還想不想混了?于是酒精上腦的臭小子一窩蜂沖過去,原本也是勸架,結果看到自家夫子挨了拳頭或者招了巴掌,那還能忍?也不分青紅皂白的動了手,這一晚上比黃鼠狼進了雞窩還撲騰的熱鬧;以至于打到後面亂了套,連聽到消息趕來的梁師成都被誤傷了,莫名其妙挨了兩拳,還不知道是誰打的?那烏眼青隔了好幾天都沒下去。
知命喝多了,酒精後勁也大,她從這熱鬧中慢慢抽身出來站在殿外,誰也不幫,隔岸觀火,腦海中的知識一陣陣開始滾動播放,BGM《魯智深大鬧五莊觀》唢呐響起。
“撲的隻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
“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隻一拳,打得眼棱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将出來……”
“又隻一拳,太陽上正着,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钹兒、铙兒一齊響……”
知命突然就笑了,然後開始大笑,咯咯咯的笑到停不下來,笑到肚子疼。最後隻能坐在地上捂着肚子接着笑。
荒唐的場面,直到兩刻鐘後王宗堯帶了侍衛們過來,才把這些打的七葷八素、五顔六色的老頭子們按住,控制住了場面。
在王宗堯這兒壓根沒把他們當吉祥物,也無所謂什麼尊貴的山長、畫學正、祗侯,誰還敢動武,黑衣大個子一個肩膀按住就動彈不得。
而這些小哥兒幾個也早就醒了酒,大家也沒受什麼傷,本來也是顧忌自家夫子面子象征性的幫忙拉架做樣子怼幾拳,怎麼可能像夫子們那樣真操練;現在夫子們被各自帶走,這些小子們運動量太多,躺着又睡不着,又拉着一起趁夜半爬上房頂一起看月亮。内侍們也不敢攔,隻是守衛們默默看着他們繼續荒唐着。山牆那裡有梯子,小夥子們身手靈活,幾下子就爬了上去。排排坐在屋脊那兒看天光。冬天的星河依舊燦爛。天冷,吹了涼風過來,灌進脖子裡,起了雞皮疙瘩,倒真的有幾分醒酒了。勾處士不知道從哪兒拿了幾片瓜來吃,切好的薄薄幾片,用幹淨的手帕包着,這會兒打開來,人均一個,分着開始慢慢小口小口的咬。
“真有你的,這個季節還能吃到瓜?”
勾處士笑笑:“咱旁的本事沒有,這點順手牽羊的本事還是小意思。”
“鄧椿,你那筆杆子事無巨細的記,今晚這檔子事,你也會記錄嗎?”
“不會。”鄧椿斬釘截鐵的答。
“為什麼?上次杜孩兒出走圖畫院,夫子還私下給你施壓讓你别什麼都往裡寫,你不是還抗住壓力記進去了嗎?今晚着精彩場面你不記?”
“不記,我是支持張擇端夫子的,結果他壓根不參戰,沒意思。”
“真的假的?”
“你就當是真的吧!”
遠遠的,敲梆子的聲音響起。三更天了。
“你困嗎?”
“不困,我精神着呢!”
“我也不困,前所未有的清醒,其實今天我想說,後人能記住我或者記不住我,都沒關系,我對得起每一天活着的時光。”林椿淡淡的仰望天空,如是說。
難得大家都有默契,不再提今晚發生的事。
“诶?王希孟呢?”不知誰突然提了一嘴,晚上喝酒的時候還在呢。知命這才反應過來,今晚的男豬腳自回宮後的“雞窩内讧”事件後一直沒出現。
“不用理會,他就那樣,時不時的不合群。”
“莊子有言:‘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有些時候,你以為是在合群,其實是在被平庸同化。”鄧椿振振有詞的理論起來。
人一旦融入群體中,智商就會嚴重降低,為了獲得認同,個體願意抛棄是非,用智商換取那份讓人倍感安全的歸屬感。細想起來,王希孟似乎從不合群。他願意跟大家走的稍微近一點,可能隻是為了維持表面和諧,就像他一直偷偷留着文書庫的鑰匙,三不五時的過去那個狹窄的隔間裡獨自看書畫畫一樣。所以他不是時不時的不合群,而是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節奏和步調。
一個人越長大,越無限接近這個世界殘酷的真相,比如承認和王希孟的關系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親密無間;比如自己的懦弱和平庸,比如承認自己的父母并沒有想象中那麼愛自己。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曾經年少時狂熱迷上唐伯虎,将他的生平和詩作如數家珍般背誦過,單憑她自己那點可憐的“才華”,結果可想而知。鬥台赢了,卻也沒赢,她的底牌又少了一些。也意味着後面再有類似“挑戰”,她可能會輸的很慘。趙知命平時廣結善緣,如果說有仇家,不外乎是趙家那幾個兒子,衛慶和丁陽本就是貪财之人,被誰利用?這個不難猜。而楊士賢,她雖然還沒有聖母到同情他,但卻一點也恨不起來,她想起這個人,更多時候是回憶起那個細雨中濕漉漉的背影,就像是一個好不容易徒步千裡找回家的流浪狗被主人再次遺棄。在這個時代,出身何其重要?
“喂!鄧椿,你這個家夥,之前說半句留半句的,所以那個買畫的人,是他吧!”
“喝酒喝酒!這都不是事了。”
《一剪梅》
宋·李清照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
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
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
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
卻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