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一候鴻雁來賓,二候雀入大水為蛤,三侯菊有黃華
被追殺的事,王宗堯和知命三緘其口,其餘人第二天聽說了此事也都當是舒州城的一次偶然事件;而對方沒有幹掉王宗堯,反而還賠了一個重量級俘虜;已然打草驚蛇,暫時應該不會有大動作,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不過從那天以後,大家都以為趙宣和趙知命會結仇,沒想到趙宣自此以後十分聽趙知命的話。
寒露時節,樹栖鴉,濕桂花,寒露百草枯。一行人大隊伍終于來到了長江邊。煙波浩渺,江上往來船隻幾許。乘船過江,看薄霧裡那山水如畫,遠山隻一抹顔色揉在天光裡,那似有若無的朦胧美、不設不施的天然美。令人遐想。
知命從來沒有想過每一個節氣也有屬于自己的味道,而寒露的味道就是蕭瑟清冷,鼻子裡冷氣直往上竄的感覺。行在江邊,鼻子涼涼的,手也忍不住想揣在一起,沒有現代服飾的大兜子,隻能左右互相插進袖子保暖。她将手伸出簾子外,感受那涼意襲來。
王宗堯策馬過來:“怎麼了?”
“沒什麼,覺得有點冷,咱們這是到哪兒了?”
“現在在長江邊,明日過了長江不日就到江州九江。咱們的目的地叫星子,名字很美對不對?就在彭蠡湖附近。很快了,再堅持堅持。”
過段時間,霜降之後,該穿羽絨服了,這個朝代哪都好,就是禦寒方式太單薄了。像她這樣的绮羅人物尚且如此,那些貧寒百姓如何越冬呢?知命忍不住想着今年冬天恐怕要痛經,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回頭瞄着希孟和夫子兩人。希孟剛才找了個話頭,試探夫子想法。
好消息是大後天就能看到廬山,壞消息是隻能遠遠的看。本來計劃今天過了江,快點趕路的話,後天進山,現在看恐怕是去不成了。夫子說現在這個季節進山得凍死,來的不是時候。看這快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架勢,确實是凍死人的節奏了。
如果不冷,可以在彭蠡湖邊畫畫秋景寒林,但這次主線任務是趕緊将那石鼓帶回去,這登頂飽覽群山美景的小小遺憾就留在下次再來吧!
兩天後,抵達星子縣。夫子和王宗堯、師兄們去交接陳倉石鼓的諸多事宜,知命對大石頭、書法也不是很感興趣,就留在驿館休息。剩下的就是衙門那邊着手安排人、車、馬等護送北上的工作了。這中間隊伍合該好好放松休憩一番了。
今日無事,師兄弟們約好了,抓緊時間湖邊寫生。遠看那深秋的彭蠡湖和廬山别有一番韻緻,今天知命隻想賞個風景當個廢人,看别人畫畫。
在後世,人們覺得畫畫是一件賞心悅目、培養情操的事情,來了之後才知道有時候畫畫也可以像上了馬達一樣。彭蠡湖岸邊,水浪卷着泡沫拍打着河岸,希孟和郝七拿着柳炭條還在勾勒着畫本,兩個人就像冰雕的塑像一樣,誰都不肯先解凍。郝七人高馬大,再看看希孟在他旁邊就像個大号的豆芽菜。郝七常年練武,身體倍棒,畫的興奮時,還會像王宗堯一樣從衣服縫隙裡散發熱氣,那熱氣散開的時候,衣服表層還能凝結成一層細密的小水珠。和郝七師兄混的越發熟了,知命用食指輕輕抹掉那水珠,衣服上就會留下一層深色的痕迹,知命覺得好玩極了,畫了個大大的卡通太陽在郝七的後背上。王宗堯走過來,一隻胳膊舉着:“我這裡也有。”知命轉眼過來,興奮道:“真的呀!你也有。”用指頭快速的畫了個簡筆畫小王八,開心的走了。
日頭很快落下失去金黃的光環,也裹挾走了秋天最後的溫熱,知命終于也耐心不住了,暮秋初冬的夜市聽說有很多好吃的,一行人疾行快步往城裡走回去。知命和希孟一行人走回來,路上卻突然下起雨來,初冬的雨不得了,一場秋雨一場寒。衆人都沒有帶傘,看希孟那畫,分明就是《千裡江山圖》的構圖草稿已經有了初步的模樣,創作的火花迸發于草創階段,如果草圖沒了,那《千裡江山圖》也可能就此消失,萬不能毀在這個時候。知命想到這裡,讓郝七、希孟把畫稿從淋的半濕的袋子裡拿出來,分成幾份卷好,讓大家幫忙放進各自内衣裡面就急匆匆的往回趕路。正在焦急時候,前方出現了救兵。原來,趙宣聽說知命幾個去外面畫畫,早早的就在酒樓提前訂了一桌美食,等着知命他們回來一起用,結果人沒等到,就見下了雨。星子縣太小,下雨了很多店鋪都關門了,小胖子帶着内侍沒買到蓑衣,勉強買了幾把雨傘前去接大家。看到雨裡的知命懷中鼓鼓囊囊的,就讓知命把畫交給他來送回去,知命看自己渾身幾乎濕透了,就将懷中的畫移交給趙宣。雨天路滑,小胖子着急往前跑,不出意外的話,果然發生了意外。路太滑了,小胖子摔倒了。令知命感動的是,小胖子即使是摔倒了也緊緊摟住那些畫,保護畫。知命鼻子酸酸的将胖子扶起來,胖子體重大,王宗堯過來幫忙才将他立穩。
“知命,你看,這畫一點也沒髒。你快誇誇我!”
“行了,趕緊回去吧!夫子他們還等着呢!”知命嘴硬道。
“哦!”小胖子抱着那畫往前走,後面跟着那個撅屁股的跟屁蟲内侍。
“感動了?後悔前幾天踹他踹的有點狠了?”待小胖子走遠,王宗堯過來揶揄道。
知命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揪住王宗堯耳朵:“你皮癢啊?”
王宗堯順勢掐了她的腰一把,知命癢癢,腰歪過去一躲,頓時松了手。王宗堯歡快的打了口哨往前小跑過去,順便幫小胖子拿了幾樣東西。看着眼前的景象,知命突然跳回穿越者身份,曆史書也好,身臨其境的生活在這時代也好,所有的細節都如走馬燈一樣的場景排序略過:鄧椿眼睛不好,近視的厲害,可還是每日誦讀;易元吉往玉津園跑的勤,每晚都用功畫稿“廢畫三千”不止;吳炳已經是個中高手,還是堅持懸腕練線,筆耕不辍;崔白花鳥、山水、人物無一不精,他和易元吉仍舊每日搭班子互相較勁的比賽;超師和能仁甫在病中還堅持課業,從無間斷;趙昌夫子摔傷了也沒耽誤畫畫,就連示範課也都親自上陣,不假人手……現在就連拖油瓶趙宣也都能做到這般地步。
沉重的感動!她和這群老祖宗,繪畫上的一座座高山之間的巨大差距就是這樣産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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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跌跌撞撞,衆人終于回了驿站。沐浴後,喝過了秾芳準備好的柴胡湯,和大家坐在一起吃晚飯。這一天幾乎沒怎麼吃飯,都饑腸辘辘了,趙宣讓人将那冬月夜市裡很多美食送索喚過來:盤兔、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鲙、煎夾子、豬髒之類,大口吃肉大碗吃酒,把身子烘得暖洋洋的。
席間,知命主動提出來,趙宣為了保護那畫,也摔倒了也不喊疼,還大大的表揚了一番:“不錯,小胖子,你進步了。”
夫子“噗”一聲嗆到水。
“夫子,你沒事吧?”
“沒事。”夫子咳嗽了幾聲,喝了點水,順順氣。
伴随着夫子的咳嗽,趙宣可能是害羞,臉紅了一些。
“小胖,你不知道,你今天下午讓我對你刮目相看,看來你父母平時對你教導有方。”知命拍了拍趙宣小肉胳膊,欣慰道。
“噗”,夫子又嗆到了。
“夫子您怎麼啦?”
“沒事,沒事。”這次夫子說不出話來,童子站過來,一個勁的給夫子拍後背。
夫子站起來,邊咳嗽邊出去,揮手示意大家接着吃飯。
“趙宣,趙知命對你那麼兇,你怎麼還對她畢恭畢敬的?”有人開始搓火。
“我要是你,我就揍回去。”衆人看熱鬧不怕亂子大,你一言我一語的拱火。
“對啊!你說為什麼?”知命坐在一旁,淡淡的附和。
“因為知命每天都給我講好聽的故事。”
“噗!”衆人一起噴飯。
故事好聽就能讓你對她畢恭畢敬?是有多好聽的故事?
趙宣于是開了個頭解釋道,趙知命也就是嘴上毒了一點,人還是不錯的。自己路上吃不好睡不好,知命專門給他寫了個話本子,裡面記載了很多七七八八的故事,自己每晚看完也就困了。
知命表面上欣慰的點點頭,“記得以後背地裡也這麼說哈!我的名聲就靠你了。”心底裡笑瘋了,學渣體質的趙宣看困了很正常,這要是喜歡話本子的侯宗古在,這個估計通宵都看不夠。
夫子說明日再修整一日,就要返程出發了,明天大家可自行安排時間。臨睡前,師兄弟幾個約好了去郊外看看風景。連日疲勞,這一夜衆人睡得都不錯。次日清早,大家簡單用過早飯,相約一起穿着蓑衣鬥笠就出發了。清晨的星子縣,滿滿都是晨霭霧瘴缭繞于鄉間小路中,能見度不高,如同誤入幽秘之境。古人喜歡在畫裡留白,用來表現這些自然現象。也充分給了觀畫者以想象的空間和餘地。藝術果然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往來其間,看到田野農畦裡幾個歪歪斜斜的農夫們似乎是宿醉踏歌而歸,擡手頓足之間揚聲高歌、旁若無人的狀态,真令人羨慕。那閑适、自得其樂的樣子,讓知命有種感歎在這遠離天子的犄角旮旯裡,還有這樣平淡安穩的人生。隻是這豐年樂業的景象,再過幾年不知道在金人的鐵蹄之下,會成什麼樣子?
農夫們的歌聲由遠及近傳來,那中年男聲歌謠聽起來中氣十足,音色飽滿,歌聲回蕩山間,卻不見其人,隻有蒙蒙的晨霧籠罩的山色與潺潺流水聲在旁映襯。那歌似谶言似偈語、時遠時近:
老拙穿衲襖,淡飯腹中飽;
補破好遮寒,萬事随緣了,
有人罵老拙,老拙隻說好;
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
涕唾在面上,随他自幹了;
我也省力氣,他也無煩惱。
這樣波羅蜜,便是妙中寶;
若知這消息,何愁道不了。
人弱心不弱,人貧道不貧;
一心要修行,常在道中辦。
世人愛榮華,我卻不待見;
名利總成空,貪心無足厭。
堆金積如山,難買無常限;
子貢他能言,周公有神算。
孔明大智謀,樊哙救主難;
韓信功勞大,臨死隻一劍。
古今多少人,哪個活幾千;
這個逞英雄,那個做好漢。
看看兩鬓白,年年容顔變;
日夜如穿梭,光陰似射箭。
不久病來侵,低頭暗嗟歎;
自想少年時,不把修行辦。
得病想回頭,閻王無轉限;
三寸氣斷後,拿隻那個辦。
也不論是非,也不把家辦;
也不争人我,也不做好漢。
罵着也不信,問着如啞漢;
打着也不理,推着渾身轉。
也不怕人笑,也不做人面;
兒女哭蹄蹄,再也不得見。
好個争名利,須把荒郊伴;
我看世上人,都是粗扯淡。
勸君即回頭,單把修行幹;
做個大丈夫,一刀截兩斷。
跳出紅火坑,做個清涼漢;
悟得真常理,日月為鄰伴。”
“宿雨清畿甸,朝陽麗帝城,豐年人樂業,隴上踏歌行。”知命停下腳步,擦擦鬓間汗水,喃喃道。
這首詩原本出自馬遠的《踏歌圖》上的題詩。馬遠——南宋畫家,因為南宋偏安一隅,出于對舊山河家國夢的懷念,喜歡畫殘山剩水,山水再不複北宋時期的壯闊雄偉,同時期還有一位夏圭,也喜歡畫邊邊角角的景緻,二人被後世合稱“馬一角夏半邊”。眼前這場景似乎就是馬遠畫裡面的場景。
“腹有詩書氣自華啊!知命。”郝七師兄打趣道。知命有點讪讪的,不自覺的剛才又開始賣弄,這會兒想着找補一下。
“我會的可多着呢!來!你看前面那山怎麼樣?聽我來作詩。”
“遠看那山黑乎乎,上頭細來下頭粗。如把那山倒過來,下頭細來上頭粗。”
衆人都笑。
“你們笑點這麼低嗎?這就樂成這樣了?那我再來一首。”
“彭蠡湖,可真大,彭蠡湖裡有荷花,荷花上面有□□,一戳一蹦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