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圖畫院日常
“小寒大寒,無風自寒。生機潛伏,萬物蟄藏。”
夫子淡然給童子遞了眼神。小童子領命,很快準備好了紙張、墨硯、水碟等一應文房用品。知命搖了搖頭,苦笑歎息着心道:你們挑戰的權威可是郭熙啊!北宋三駕馬車的其中之一啊!縱觀整個中國美術史上也沒有幾個人能畫的過他啊!
夫子示意崔白去給他挑筆,崔白走到案幾前,挑了挑眉,随意挑根小紅毛——秃頭的,知命心裡一沉,怕二人針尖對麥芒都下不來台無法收場,忍不住出言喝道:“崔白,你差不多得了。”
毛筆都秃了,怎麼還能勾線,就是用來做山水畫的皴法也未必好用啊?更何況是要勾勒出圓潤細滑的線條?郭熙這個人除了脾氣不好,其他方面真的是完美到不行,郭夫子雖然嚴厲,但教學方面絕對是良師,說是傾囊相授也不為過。再加上當初受父親囑托其照顧知命也盡心盡力,知命對他頗為感激,這時候看他被一個初入門的畫學生這樣戲弄,就急切的出言阻止。郭熙看了她一眼:“不妨事。”
崔白又找了張粗糙的毛邊紙,毛邊紙往往都是用廢紙漿重新做出來的,成畫效果不好,尤其需要呈現水漬氤氲的畫面,肯定差強人意。郭夫子鋪好紙張,飛快的用唾沫撚了筆尖,将雜毛飛翹,隻留出為數不多順滑的筆鋒,舔好淡墨,開始落筆。微微沉了一口氣揮毫開始懸腕勾勒。畫學生們剛入學,尚且需要将紙附在牆壁,這樣勾勒起來,胳膊和牆壁角度接近,勾起來更省勁,也算是初學者走捷徑。而夫子是直接在桌前站定懸腕勾線,腰腹力度要下沉,手腕需要高擡起向上非常費力,因為呼吸之間胳膊會随之微顫,如果無法氣息均勻,線條也會變得時粗時細,總之對勾線者本人考驗非常大。畫學生如果想用這個站姿畫,也常常要在廢紙上練很久才敢在正稿上下筆。這樣畫出來的線也不保證能達到圓潤規整。因此繪畫界有“廢畫三千”這個說法,即畫廢了三千張紙,才能出一幅作品。而且懸腕勾線隻是技術,最難得是落在紙上的線條,人物形象以線造型,根據年齡、身份、衣物質感的區别,用線可以用春蠶吐絲描、蘭葉描、釘頭鼠尾描、曹衣出水描等,比如畫達官貴人就可以用春蠶吐絲描表現衣物的柔順與貴氣,畫乞丐流民就可以用螞蟥描這類顫抖的筆法表現衣物褴褛。站立懸腕最難得不是曹衣出水和鐵畫勾這種需要氣力的線條,反倒是春蠶吐絲描這類看着行雲流水一般的線條,從頭到尾沒有抑揚頓挫的筆法,隻有呼吸勻稱,力度勻稱,起筆和收筆都勻稱才能做到。看看東晉顧恺之的《洛神賦圖》就知道了,這個勾線手法也通常是坐着,手腕貼于紙上滑行,方才能保證以上畫面效果。而夫子如今沒有任何準備和練習,信手拈來氣定神閑的開始勾,不一會兒,一幅《湘女思君圖》就出現了。用時隻有畫學生們一半還不到。
夫子收筆後退幾步,重新審視了下自己的作品,不發一言擱筆坐回座位。
衆人見狀急不可耐的紛紛湊上前去,争先恐後擠着看郭熙這幅臨時發揮的作品。
湘女雅逸靈動、衣袂飄飄,頭飾全無,僅有魏晉之期的特有的靈蛇髻盤發,面目神情似有哀容,沒有渲染,隻以線條就可以把人物的哀愁、淡淡的迷惘情感傳遞出來,這麼快時間内随機完成,而且用的是畫學生用廢沒來得及扔掉的秃毛筆,憑實力輕松的就碾壓了他們。很快有人默默低下了頭。
而郭熙從山水科,最出衆的是刻畫北派崇山峻嶺的山水畫,可以說人物畫根本不在他擅長的範圍之内。
這,是真正的大佬。
衆人接連歎服,表示今後夫子無論怎麼責罰都甘願,夫子也沒有為難大家,裝逼成功的他喜怒不形于色,淡定告誡衆人,要更加勤勉。衆人皆心服口服,從此再無二聲。知命笑看衆人對郭熙心服口服的作揖,不由得和夫子相視一笑。
挺好!夫子立威成功,知命也松口氣。這幫小崽子們還真是黃毛鴨子下水、臉盆裡紮猛子。
短暫插曲告一段落,知命先前急切的想看到王希孟真容的美好願望,也因為夫子的重重作業而告吹,她現在就想能騰出一天好好的睡上一覺,天知道每晚熬夜畫畫練功,那油燈快把眼睛熏壞了。自那此後幾天,畫學生們自覺早早晨起,比有人勒令讀書來的更加勤奮。看到了圖畫院的天花闆級别的作品誕生,就像看到了具象的人生目标一樣。
今天一早知命也和其他人一樣早早就去龍圖閣準備聆訓,時候尚早,來的人卻不少,有人溫讀書目,有人開始勾線、練字,還有人對着那院子裡的各色鶴兒、龜兒描摹寫生。和這個畫面不協調的是,老遠就看到一個面皮白白清瘦的小男生,正在跟夫子嚷嚷着。遠看16、7歲的樣子青春期變聲的公鴨嗓在努力辯駁着什麼。待知命走近,一整個人都震驚住了,太像了,真的太像了,比他大一點,高一點,面容輪廓甚至眉頭的那顆微紅的痣。知命一時怔忡,努力收起情緒。此刻這個破嗓子的主人正在努力壓抑情緒,本來白白的面皮此刻也因為憋着火有點泛紅:“夫子,您為什麼不幫我遞給官家?我這麼努力。”
夫子見知命來了,點了一下頭,知命給夫子行了禮低着頭走到自己座位坐好。也大概齊聽明白了。這少年勤奮異常,畫了很多畫想進獻給官家,可惜即便官家再看重翰林圖畫院,也不可能天天來,畫院和北宋其他眼花缭亂、錯綜複雜的部門一樣,有品級和職位的區别,逐級遞上去,遞交多少作品?什麼時間上交?都是有規定的。
“憑什麼趙知命的畫都能給官家過目?我怎麼就不行?這是什麼道理?”
知命聽了,心裡一哆嗦。“好大一口鍋!關我毛事?你想效仿崔白被夫子碾壓就痛快了吧?”
怎奈這小子聲音之大,引得一些原本在屋内晨習畫畫的子弟也忍不住倚在門口看熱鬧,大家遠遠看向知命,有人已經忍不住看好戲腹诽的模樣,還有人臉上陰晴不定複雜多變。一衆子弟裡面擠出了崔白,跨過門檻悄聲過來,微挑了眉毛低聲道:“這小子是文書庫的打雜,有點一根筋,不知從哪兒聽說圖畫院新人趙知命畫技了了,卻能得夫子關照,不論其畫的怎樣,夫子都照呈官家不誤,因此覺得夫子偏心,前來理論。”
“原來問題出在我這裡啊!”知命吃瓜吃到自己頭上,恍然悟道。“咱倆能一樣嗎?我是光明正大走後門進來的,按輩分,我管趙佶叫叔父呢!而且,我有那麼差勁嗎?值得你大早上來咋咋呼呼的!”知命大言不慚厚臉皮的忿忿暗想。
那少年不肯離去,還執意讓夫子給個公道,夫子身形未變,但臉上越發難看:“官家上次給了你回話:未甚工。你個朽木不思己過,還老想着歪的?你努力,别人難道不努力?你問問門口站着的這些小子?哪些是偷懶的貨色?”本來還在圍觀的衆人冷不丁被夫子cue,吓得都回了座位去用功。
少年臉更紅了,似是更急了些,也不繼續辯了,頓足踩了青磚飛奔出去:“‘未甚工’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等我回去畫出更好的,你且等着。”
大概是惱的有些急了,跨過門檻時險些絆倒,少年回頭恨恨的踢了門口正悠閑踱步的仙鶴一腳,仙鶴受驚飛跳起來,連同優雅錦瑟的孔雀、雉雞一起亂在院子裡。可憐圖畫院裡養着這些高貴的珍禽異獸,是花鳥科畫師們寫生的珍禽,平日裡被養的端麗富雅,這時候莫名被少年擾的沒了章法的亂竄,就連角落裡的龜也登時縮了頭進殼裡。教室裡一直兩耳不聞窗外事屏氣靜心學習的超師和能仁甫都也都被擾的一時放下了課業,從窗口向外注目過去。
知命擡眼看着院子裡大早上的雞飛狗跳,不禁失笑:這大内宮闱難得一見的活潑場景,還真是個莽撞又倔強的少年。
今天是散課,士流上來的學子可以少學一點文化課,夫子給知命這些士流畫學生們安排了摹寫任務,就給其他雜流畫學生們上課去了。
待确認了那天教室裡的孱弱少年并非王希孟而是劉益以後,知命更糊塗了。“難道王希孟去雜流裡面了?”知命想着,給翠萼遞了個眼神,貼心的讓翠萼過去服侍夫子茶飲。夫子很忙,雖說俸祿不低,但除了日常在畫院公幹,每十天才能領了牌子回一次家,宋代官員每月隔十天固定休息一次,十日、二十日、三十日(小月為二十九日)類似現在的雙休日。所以很多時候,夫子和家裡面的溝通還是知命帶着秾芳、翠萼幫忙協調打點一二,加上本來她身份這件事,趙令穰一早就跟夫子打過招呼。因此夫子也對知命格外關照愛護些。
今天來和夫子交接物什,師娘又給夫子帶了很多好吃的,知命欲言又止的樣子,夫子淡然喝茶:“有話直說。”
“夫子,我進圖畫院是不是壞了規矩?”
“此話怎講?”
“早上那個同學,哦!我是說那個人提到我來着。”
“他呀!天才了得,以前是你們畫學裡的神童可惜心浮氣躁,你坐下。”
夫子給了童子眼色,童子起身給知命倒了一杯茶。
“我朝入職翰林圖畫院不外乎四種,這四種都算是正大光明進圖畫院的途徑,第一種就是前朝的收編。”
“太祖皇帝仁善寬宏,對前朝遺留畫家接收并施禮遇。想當年如尤長于寫真、靜默的王霭、便為先例,至宋有天下,霭還國,複為待诏。再如前朝黃筌之子黃伯鸾,居采父子入内供奉迨四十年,殿庭牆壁,門帏屏障,圖畫之數不可紀錄。授翰林待诏,将仕郎,試太子議郎,不僅被賜金魚袋還被賜紫。”
知命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怪不得前朝留下的畫家到了本朝都忠心不二,朝請大夫的官品為從五品上,比将仕郎和試太子議郎的官品都高。受到如此殊榮,怎能不留下來專心侍主呢?”
夫子見她眉頭松開,繼續道:“還有一些民間高手也曾入職圖畫院,他們多是德高望重、技藝超群者,被皇帝所得知,進而诏入。善丹青樓觀之畫的呂拙,曾被召入圖畫院祗候。但這些人往往受不得圖畫院之苦,心不甘情不願的呆在這裡,那呂拙受了大恩,由圖畫院祗候遷為待诏,本為一件好事,但是後來不肯受,願為本宮道士。
知命心裡施施然:“比起宮廷外的風流快活,嚴整規章制度的畫院對很多人來說無疑是一隻無形的鳥籠,進去了之後就被嚴格規範,按照統治者喜好和口味進行繪事,實在是巨大的束縛,一旦觸怒了龍顔,定會掉入萬劫不複,已經進入畫院的呂拙定是明白這一點,所以拒不肯受,成為本宮道士,明哲保身更是一個智慧的方法。”
正此時,偶聽得“笃笃”敲門聲,崔白拿了一摞子畫稿進了來,恭敬的施禮:“夫子,多有打擾。”
夫子表情沒變,一旁的童子将那厚厚的紙接了過去,走到案幾旁坐下,兀自整理起來。
崔白交了稿子也沒走,杵在原地,似是有話。夫子擡眼看了他,指了指知命旁邊的座位。“既然來了就一起聽聽吧!”
知命聞言拿了一個坐墊給崔白,待他坐好,夫子正準備擡手,知命趕忙起身幫夫子續了杯茶,也給自己和崔白也各倒了一杯茶。夫子淡淡笑,繼續道:“這第二種入宮方式便為——推薦入院。”
與由皇帝招徕的畫家身份不同,被推薦入院的畫家大多身份低下,沒有很高的聲望,所以需要被有識之士引入宮中,謀得一官半職。知命心下緩緩:“那我應該屬于這種吧!”
“涿郡人高益,從前工畫佛道鬼神、蕃漢人馬。太祖朝時,他潛歸京師。剛開始時候,販些貨藥自給自足,也是個有心的,每售藥必畫鬼神或犬馬于紙上,藉販藥之名販自己的畫技和名聲,後來一個孫氏将高益所畫《搜山圖》進獻給聖上,龍顔大悅遂授翰林待诏。這樣入院的畫家多半真心實意願留在宮中,然後來者想要效仿也是不易,一來需要機遇二來則需貴人。”夫子繼續喝茶,也微微擡手,示意二人一同。見知命聽完身子矮了幾分,遂低頭笑了笑。
果真,小孩子藏不住心事。
“當然,在沒有貴人提拔的情況下,也有過“毛遂自薦”的先例,高文進即屬于此種情況。太宗時的高文進便是如此,其人工畫佛道,和王道真一同于相國寺畫壁。後以攀附授翰林待诏。”
知命淡淡說:“高文進的自薦是有底氣的。他沒有讓宋太宗失望,通過勤奮的努力和高超的技藝獲得了極高的聲望和地位。
“崔家二郎崔悫聽說品貌端方,是不是明年要擢選進來了?”夫子突然問起崔白的弟弟。
“是”。
崔白坐着恭恭敬敬的問,“那其他方式呢?”
“當然有,不過難度較之前二,大上許多。前朝趙長元就是補入畫院的。此人原服務于後蜀主孟昶,到宋後,補入圖畫院為祗候,這個“補”是有原因的。其人通天文,曆仕僞蜀孟昶為靈台官。亦善星宿緯象畫。說來也是他福大命大,在當死未死之際,本發配到文思院為匠人,後因一段機緣巧合為太宗厚愛,而不受畫院的升遷制度以及宋朝的官制所規定的——非遇缺額則不能遞補。
“如今官家丹青聖手,大集天下名手,益興畫學,教育衆工。補入名額還會增加也說不定。
畫學在選拔學員時候采取“三舍試補升降”法。三舍即為:上舍、内舍和外舍三等:“外舍生二千人,内舍生三百人,上舍生百人。月一私試,歲一公試,補内舍生;間歲一舍試,補上舍生,彌封、謄錄如貢舉法……”剛入選學員為最低等外舍生,然後經過考試逐一升至上舍。而這一“補”的制度可能同樣影響到了畫院畫家的采錄,被選入上舍生的優秀人員以同樣的方式補入到畫院,組成新的人才。早上那個學生先前是畫學選拔上來的,天賦異禀,可是心高氣傲,你也看到了,不好好地磨上一磨,恐難成器。”
知命心下了然:“師兄弟們能組成現在的班型,是通過以上層層選拔的錄用方式來的,實屬不易。起初的選拔接受和招徕前朝遺留畫家以及有名之士,實際也是懷有某種意圖的。到了官家這裡才将錄用畫家上升到一個成熟規範的形式。說起來,官家也當真是這方面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