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想要離開圖畫院了,是不是也隻能效仿呂拙去當道士?”崔白小心翼翼的試探。
這人聽了半天,就得出這麼個結論?知命轉頭看不明白崔白在想什麼。
“這等中冓之言,就不要說下去了。”夫子又沉了臉,肅聲說道。
知命跟夫子道了謝推出門來。出了夫子的門,二人并肩往回走。
“你怎麼今天這麼奇怪!上次你不是還當衆為難夫子?”知命看着崔白,有些不解。
“嗨!能不能别揭短?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怎麼?敢做不敢當?今天吹得什麼妖風?往日裡看你在其他夫子面前也沒這麼乖。”
崔白停下腳步,“跟你實話說了吧!前些天家裡來人捎信說母親纏綿病榻已久,弟弟年幼,父親讓我辭了圖畫院回家去;但人各有志,你也知道我好不容易才進來的,剛沒幾天就要回去實在不甘心。夫子聽說之後,親自去我家和父親說情,還托了關系,找了禦醫張妙手給我母親診治。實在感激五内,我父親動容,答應讓我繼續呆在圖畫院。本來以為……”後面的話他沒好意思說出來。
“本來以為夫子因上次的事會落井下石,頂多不予理睬。沒想到人家霁月光風,不萦于懷,反倒襯得你小人的樣子。”知命趁機奚落他。
“我想答謝夫子,又不知道他需要什麼?”崔白大白牙又一次被嘴唇遺忘在外面,顯得很苦惱的樣子。
知命笑眯眯,本來想告訴他,‘我和他夫人熟得很’,轉念又一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過,那你怎麼還問離開圖畫院的事?前言不搭後語的。”
“你不懂。”崔白低下頭,“嗯,剛才本想趁着沒旁人的時候當面謝謝夫子。”
“放心!夫子見你那熊樣,肯定不會介懷的。”知命笑嘻嘻的回怼。
“熊樣?你不是都背地裡跟别人說我像兔子精嗎?”崔白揶揄回來。
知命腦袋上黑線頓時刷下來。
看知命心虛的樣子,崔白頓時多雲轉晴,走在前面晃着得意的小步伐,知命反應了過來追上去。
“喂!崔子西,你要不要聽我解釋?……”
是夜,沐浴中。
“翠萼,雜流那邊可有叫王希孟的畫學生嗎?”
“不曾有。”
“難道那個頂撞夫子的小男生是王希孟?”知命暗忖。為什麼跨越時空的兩個人會長得這麼像?知命趴在浴盆邊,眼睛濕漉漉的,努力不去回憶那段傷心的往事,直到秾芳過來敲門,她才回過神來,水早就涼了。
不消時日,大家也都基本認識熟悉了,趕上“大魔王”郭熙夫子授課,大家自然服服帖帖的,跟籠子裡圈養的雞崽子一樣“靜若處子”。趕上朱漸這樣的充滿喜感的書生授課,場面可就不太好控制的“動若脫兔”。
朱漸夫子是人物科高手,名動京師,粉絲不少,他給皇帝畫過肖像,但由于他畫的肖像太過逼真,坊間傳言,未滿三十歲的人,千萬不要找朱漸作畫,免得他把精神魂魄給畫走了。雖然名氣響亮,但畫院這些小夥子連夫子都敢質疑,更何況是朱漸夫子這樣好說話和藹的。
那這群二八小夥子無聊起來,和現代初高中學生們也差不多,無聊又幼稚;青春多動,用不完的精力。看似平靜的授課,底下窸窸窣窣的鬧。知命被擾的難以靜心看書,一本書隻翻開了幾頁就又合上,最後索性就放下書撅了毛筆在人中,冷眼看大家幼稚的舉動。朱夫子在上面自顧自很投入的開展沉浸式教學,把自己講的如癡如醉,到了動情處還忍不住以袖拭淚,再配上他鲶魚精一樣的長相和俏皮胡子,當真有一種不管觀衆死活的教學風格。
知命支了腮,可憐自己起了個大早就過來勤奮的研好的墨,此時已幹透了大半凝在硯台上。按夫子這個理論進度,恐怕過一會就徹底不能用了。她用筆尖蘸了點子墨,滴在水裡,看那墨在水裡轉了圈舞蹈一樣優雅的慢慢沉下去,隻留了好看的油煙紋理歇在了水面。歎了口氣環顧四周:
教學區和學習區仿佛有一個透明的壁壘,完美的把老師和學生們隔離開。知命同情的看了一圈形态各異的學生,由衷的感歎考教資的重要性。
學習區左邊第一排的頭一個是:鄧椿,帶着一個厚厚的眼鏡,随身帶着冊頁,總是拿着筆記錄,随時觀摩他們的舉止,勵志要寫一本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畫繼》,此刻他依然埋首在冊頁裡,像個長久俯身的赑屃。這個時代居然有眼鏡,也真是長見識了!隻是這眼鏡名為叆叇,十分搞笑,像是一幅手铐鑲了鏡片挂在眼睛上。
坐在最右邊頭排的二人為:能仁甫、超師。二人都長得慈眉善目,一個年紀輕輕就老氣橫秋的蓄起五縷長須,不僅胡子長,眉毛也長;另一個年紀輕輕沒有頭發,是一點都沒有那種光頭,亮亮的頭頂在一衆長發男生裡實在獨樹一幟的出彩,像是經年累月形成了包漿一樣。二人都準備攻道釋人物。這兩個人剛入學時候就常黏在一起,頗有點伯牙子期相見恨晚的感覺。
高胖白崔白和矮瘦黑易元吉如今隔壁桌變成死黨,兩個卧龍鳳雛常常搞笑。崔白兩顆突出的門牙始終不能被嘴唇覆蓋,而易元吉像個黑臉猿猴精怪。知命莞爾:都說如今官家是個顔控,也不知道這倆人是多高的才華才能跳過顔值被選上畫學生的?
何荃和勾處士坐在一起,勾處士大概是人堆裡特别好辨認的那個,平時在畫院裡穿的制服看不出區别,但一到了休沐日外出,那一身的衣服就像是打翻了顔料罐一樣,每次都穿的五顔六色,高飽和度、高明度的顔色亂七八糟的穿了一身,刺的人眼睛疼。而這個何荃聽說是山水大家李唐夫子頗為欣賞的門生,但他其實花鳥更擅長,平時低調的像小透明一樣,沒有什麼存在感。他在曆史上的名氣遠不如吳炳、鄧椿、崔白幾個招眼響亮。倒是讓知命對這個人産生了那麼點點興趣。
在自己前面的是吳炳,說來也真是緣分匪淺,想當年自己本科的國畫花鳥課上還臨摹過他的《出水芙蓉》,那可是國畫花鳥科入門的第一課,印象頗深,隻是那畫據傳是吳炳的作品,也不知是真是假?
時代不同,再往後數個十幾年,熬到南宋,宮廷畫師就可以不居住宮廷,業餘生活更自由,而如今課堂裡坐的這些半大小子們有幾個能熬過那慘無人道的國之動蕩,還真是讓人憂心。知命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停止了胡思亂想。
随遇而安吧!就目前形勢來看,繪畫技能職業培訓、教育、學習由宮廷一手包辦,雖然要忍受皇令如山的嚴厲訓督,好在吃穿不愁,已經算是好命了。
知命擡頭看到那個“病贅異常”、原先被她誤以為是王希孟的劉益咳的更厲害了,畏手畏腳的病痨子一個;年紀比他們大上許多的戴琬是夫子說的優秀者選拔上來的,也的确技高一籌,求畫者衆,徽宗已經多次贊揚他畫技了得,不避諱的對他青眼有加;斜對角線的杜孩兒私下裡一直在畫照盆孩兒,也不知道是出自喜歡還是别有目的?聽說小時候苦日子過得夠夠的,長大以後勤奮異常,不過人也賊摳,上次鄧椿跟他借了點子散墨,杜孩兒後來拿了鋸子,硬是将鄧椿的墨塊鋸了一截回去,鄧椿氣的要把整個墨塊都給他,杜孩兒也表現的很有原則說什麼都不要,隻把自己精心量好了鋸下來的那一小塊揣走,讓人哭笑不得;杜孩兒後面是侯宗古,天天抱着本《酉陽雜俎》看個沒完,及其癡迷于民間傳說、奇聞轶事。時間久了,大家都喜歡他偶爾講些離奇的故事說來解悶。阿厚本名朱厚土,雜流上來的,無父無母是個孤兒,聽說他當初考畫學沒有關系疏通門路,試了好幾年而今好不容易才通過了翰林圖畫院的擢選上來的;和他同樣情況的還有易元吉,也同為雜流底子薄,易元吉同樣父母雙亡,好在年幼時候有個親娘舅支持他考畫院。起初夫子對他倆也是不耐煩的,嫌棄他倆拖後腿,常常怒而言道,“這麼簡單還需要我一遍又一遍的教?你們二人都成了畫學生了,這些東西還要重新學,氣煞我也。”
阿厚給知命的感覺,特别像小時候陪姥姥看電視劇裡一個主角叫許三多,木讷老實又溫暖純粹,沉浸在笨功夫裡面,不夠圓滑和變通,甚至有時候你會被他的“笨”氣笑,也會被他的堅韌打動。比如阿厚有時候會拿了稿子去和夫子論繪畫。
“讓你進來了嗎?”夫子嗆人的聲音從屋裡傳來。昨天阿厚畫了十張一模一樣的畫,本來勇氣可嘉,可是連之前夫子指出的錯誤也都沒改,一模一樣的錯誤也重複了十遍,氣的夫子飯都沒吃好。
阿厚聽見夫子怒氣沖天,也不氣餒,轉回去重新敲門又進來,接着請教。
“夫子,您讓我畫沒有見過的山水,臨摹前人的繪畫。就能成功?”
“學習前人和學習自然外象是一樣的。先學習前人,然後才必須親眼去見高山大川。”
阿厚點點頭:“夫子,還有一件事求您,不要降低難度,希望夫子您像考察正常學生一樣考察我。”
“你想多了,如果我真的帶着憐憫降低對你的要求,那才是對你的輕蔑。”
阿厚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禮,沉默不語的走了。一會兒又敲門。
夫子沖過來開門,“你到底有完沒完?”
阿厚有點不好意思的指了指自己嘴巴:“您嘴角有一粒米飯,我想了想還是提醒一下您。”然後像個見到貓的耗子,出溜的就跑走了。
夫子突然就被氣笑了,抹了把嘴巴,果真有一顆飯粒。
“童兒來,提醒我明日呈告官家,盡快安排畫學生們外出寫生。”
夫子胡子和頭發炸開的樣子,讓窗外偷看的趙知命,也就是莊柯不自覺的聯想起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孫教授,她也曾惡趣味調侃過:“你們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學生。”
振聾發聩猶在耳邊。
“夫子嘴上不饒人,私下還常常留下二人單獨補課,這不就是找虐嗎?幹脆給二人辭退,然後重新招人不就完了?外面嗷嗷想進圖畫院的人排隊都能排到法國。”莊柯不厚道的想。
知命回去取東西,路過的時候,見夫子頗為嫌棄的一字一句的給阿厚和易元吉補課:“用筆的時候,用的是腕力,手指主要控制住毛筆,通過手腕發力來控制筆鋒的聚散、翻轉,對筆的控制,應該猶如劍客執劍,刀客握刀,力量都集中到筆尖上。胳臂和手腕不要過于僵硬,不然長期下來這兩處會酸痛不止,線條也會變得笨重不夠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