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很久很久之後突然想起時,去翻,已經找不到了。
……
許沉在新加坡住了下來,有時候陪張姣去上課,他見識了張姣的聰慧,學習很快,記憶超絕。
原來以前真是扮豬吃老虎,他問她現在怎麼不裝了。張姣笑着說,不裝啦,再裝我爸就要把我攆走啦,攆走了沒地方去。
許沉說,張家那麼多房産,還怕沒地方去嗎。
張姣笑笑,說也是哦。
她來新加坡這兩年,上海的口音不見了,學了這邊的腔調。
許沉有點恍惚。
張姣問他想什麼。許沉搖搖頭。夕陽從前方輝過來,鋪在她笑意盈盈的臉上。
許沉發現,張姣确實變了,不是時間的原因,不是兩個人從來不聯系的原因,是張姣真的變了,她學會了這邊的口音,學會了像她母親那樣溫婉的微笑,盡管她總是像以前那樣對他眉眼彎彎笑得張揚燦爛,她的笑意裡,藏在眉眼間的溫婉終究是忽視不過去。
她變得越來越像她的母親了。
說話也像。
如果是以前的張姣,她肯定會說:“我被攆走了去住你家啊?”
許沉也肯定會說:“睡大街去。”
她會死皮賴臉扒拉着他,拿腔捏勢鄙夷他:“小叔冷心冷腸沒良心,見死不救,沒良心,我告許叔去,禁你零花錢!讓你跪着求我養你!”
她就喜歡西邊來東邊去地胡謅扯一些毫不相幹的事,經常把他扯得又氣又無奈,都不知道話題跑偏了幾顆星球。然後真當她回不了家的時候,他還是會老老實實把她拎回自己家,不會像現在這樣,學會了一副官腔話,說什麼張家還會少房産嗎。
聽得他自己都難受,裝模作樣。
許沉和她去餐廳吃西餐,她比以前文雅許多,鵝肝切得很好。以前死皮賴臉要他切,不切就不吃,他也倔着就不給切,哪能事事依着她。她開始耍賴,說他準備餓死她,可憐巴巴的聲音,在餐廳裡大聲控訴他,周圍投來譴責的目光,讓他這個厚臉皮都覺得丢臉丢皮,恨不得挖條地縫把她塞進去。最後還是磨牙切肝堵她嘴。
她能吃得兩條腿在他腿上亂爬,被他拍開又爬上去,拍開又爬上去,玩得不亦樂乎,高興得眼裡全是光,嘴上還不饒人,說他小氣鬼,大度地把自己腿伸給他,笑嘻嘻說我腿給你爬呀,多大點事。
許沉經常被氣得胸口疼。
晚餐用完了,許沉開車送她回家。他們像每一個許沉去學校接她送她回家的晚上一樣,她很高興地和他說再見,然後進了别墅。他也會笑着說明天見,看她進别墅。
接她放學、送她回家,參與她人生的每一件大事,和她度過每一天時光,明明是令人幸福的事,不知道為什麼,許沉總是在她離開後,臉上的笑意驟退,望着院子裡的樹影,心髒像被樹影罩住了,難受。
說不清道不明,沒由來的難受。
但他知道,很多時候,他臉上的笑是假笑,假到他的嘴角都要僵硬了。
他和張姣之間不應該是這樣,再一次,他想要獨處,離開這裡,回俄羅斯,他想更清晰地考慮他們之間的關系。這一次來新加坡,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他太迷茫了,迷茫而沉痛。
再一次接她放學,他說他要回俄羅斯一段時間。張姣問他怎麼了,是這邊不習慣嗎。許沉撒謊了,說不是,俄羅斯有點事要處理,很快會再過來。
張姣沒理由挽留他,隻是再三确定他真的會回來。許沉朦朦胧胧有點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明明她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她,兩個人都是朝“在一起”這個方向迸進,然而,她會害怕他不回來,而他會對她說他要“回”俄羅斯,他會“再來”,而不是他要“去”俄羅斯,他會“回來”。
張姣沒有安全感,許沉沒有把張姣所居住的這個地方當成他的歸屬地,他潛意識還是把俄羅斯當成自己的窩。
他們之間,終究差了什麼。
許沉需要想清楚,很明白地想清楚,他不想裝了,不想裝得每天看見她就笑,送她上學接她放學和她周末旅遊。
夜晚落地窗倒映出的許沉,一臉陰郁,眉頭緊皺。他知道,他不再是一看見張姣就歡喜,甚至不是一接到張姣電話會想像以前那樣怦然心動。他有時候看見張姣會感到深深的難受,非常難受,接到她的電話會猶豫要不要接,有時候不想接。
錯過一個電話,再接第二個的時候還要撒謊自己剛才有事沒聽見。
他曾經對張姣從不撒謊,有什麼說什麼,不管她高興還是不高興,她也一樣,高興不高興都能把他惹毛。自從到新加坡,他學會對張姣撒謊,從小謊到大謊,源源不斷,止不住,越滾越厲害。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許沉想不明白。
許沉回俄羅斯三個月,偶爾和張姣打個電話問問情況,或者網上聊個天,分享日常。
第四個月,張姣來俄羅斯了。四個月,許沉還是沒想明白,不僅沒想明白,他甚至有點過分的不怎麼想和張姣分享日常了,有時候看見漂亮的日落想拍給張姣看,點進對話框,又不想發了,覺得很沒意思。什麼地方的日落不是日落啊,又不是俄羅斯的最美。
但人來了,許沉還是盡地主之誼,或者男朋友之誼,帶她去莫斯科,去聖彼得堡,去貝加爾湖,去火山,吃松餅,俄式菜。
許沉很累,非常累,從心髒深處湧出來的疲倦,累得他想躺在醫院打一針安樂死死了算了。
從來沒有這樣消極過,他幾乎快不是自己了。
旅遊結束,送走張姣,他躺在床上,終于想明白了。會造成這樣的原因,是張姣已經不是以前恣意妄為趾高氣揚的張姣了,她長成一個禮貌驕矜的大人。
盡管他們一車出發,一張餐桌吃飯,一張酒桌喝酒,一個視角看同一處風景,他還是清晰感受到,張姣長大了,她走上了她自己的道路,那條道路上,她喜歡他,但他不是她的全部。而他熱愛曾經她,他對現在的她,沒有任何波瀾。
她變成了他認識的那些女性,普遍的女性,除了長得漂亮些,家世好些,沒有什麼特别之處,在許沉這裡,她不再是特别的了。
許沉承認自己變心了,他不喜歡這樣的張姣。他喜歡走累了要他背,睡覺要他抱,嚷天吵地,不給進屋睡就抱着枕頭要大家一起同歸于盡誰也别想睡的張姣。
也許他是受虐狂,也許他的物質生活過得太富足了讓他犯賤,他就是喜歡那個渾身都是刺,張揚得像一顆豔麗太陽的張姣,而不是現在這樣循規蹈矩偶爾高調一下的張姣。
但張姣喜歡他,從曾經到現在,她還是喜歡他。他能感受到。
要他直接丢開張情,他也做不到。當初他沒把握好兩人的界限,都越了界,而他因為張姣長大了性子變了,就要立即劃分界限,他不行。
沒有辦法劃分界限,那就試着去接受現在的張姣。
在張姣回新加坡的第三個月,許沉搬去了新加坡,他想嘗試和張姣重新建立一段全新的感情,完全全新的,不是建立在14歲張姣之上的。是18歲之後的張姣的全新感情。
他努力換一種模式與張姣相處,努力讓兩個人的生活變得像每一對正常的情侶,像他哥嫂,像張姣學校裡的情侶。
他和張姣牽手散步,他和張姣去楓林拍照,他和張姣接吻——這一步卡死了。他很要命地發現自己在親吻她的時候在走神,他想起了曾經的張姣,那一口咬在他嘴上還怪他不好好長嘴巴非得長她面前欠咬的張姣。
他推開她,說了聲對不起。
情侶之間應該做的,他都嘗試着做了,循序漸進的嘗試,一點一點的嘗試。從并肩散步到他們牽手用了兩個月,從牽手到親臉頰用了半年,從親臉頰到這個吻,用了一年多。張姣21歲了。許沉,31歲了。
許沉很神經病地發現自己在排斥她。
一個男人,在排斥一個愛自己、長得漂亮、自己曾經愛過的女人……他真是病得不輕。
曾經愛過,是的,無論他怎麼努力,無論張姣如何愛他,他隻是曾經愛她,曾經愛過。現在,早就不愛了,從第一次來新加坡,從參加她18歲的生日,他就不愛了。
他愛的,永遠是曾經的張姣,記憶裡的張姣。
隻是想一想曾經的阿姣,那顆壓抑的心髒都會跳動,溢滿歡喜和延綿不絕的悲傷。他曾經丢下她跑了,那次離開讓他徹底失去了張姣,如今兩個人面對面在一起,仍舊回不去了。
許沉讓張姣抽一天空,他想好好和她談一談,談談他們以後的事。
張姣是一個聰明人。她都懂,隻是不願意放手。她說沒時間,抽不出空。
許沉沒強迫她,隻是等,他花了幾年時間願意和她重新嘗試建立全新的感情,他也再拿得出幾年的時間等她願意和他談一談。
他回了俄羅斯。兩個人的聯系越來越少,到後來,兩人的對話幾乎隻剩下“今天有空嗎”、“聊一下吧”之類。
張姣22歲生日那天,許沉帶了一份禮物過去。這些年,他每年都有送她生日禮物,不用她主動要,他主動送,每年都不落下。
還是那些生意場上的人,大家笑着問他們什麼時候結婚,都交往四年啦,可以結婚啦,他們想吃喜糖了呢。
許沉應付過去,走到陽台邊透風,還是那個老位置,陽台下面的那顆樹枯了,不知道是家丁偷了懶,還是沒人發現,樹心枯了,黃黃的葉子掉了遍地,讓那顆本來就孤零零的樹顯得更加滄桑。
許沉伏靠在欄杆上,盯着那顆樹,抽起了煙。
以前是不抽的,因為張姣年齡小,她又分分秒秒墜在他屁股後面,抽煙對她不好。後來來了新加坡,和張姣的相處讓他感到壓抑,經常讓他喘不過氣。他抽起了煙,抽煙能讓他有片刻的松快。
張姣長大了,也不用在意煙味影不影響她了。
“聊聊吧。”張姣端着酒杯走了過來,側身靠在他旁邊的欄杆上。
許沉側頭看她,隔着煙霧,她的臉頰通紅,喝了不少酒。
他說,當心喝醉了。
張姣笑了一聲,你關心我喝醉嗎?
是真喝醉了。許沉歎口氣,掐滅了煙,扔進垃圾桶。他說,等你酒醒了再聊。
張姣說,酒醒了就不想聊了。
那今晚是非聊不可了。
許沉說行,他問她,你以後什麼打算?
張姣愣了一下,似乎沒明白。
許沉說,真的很抱歉,這幾年耽着你沒說清楚。前些年我自己也沒理清楚,現在我想清楚了。阿姣,我不打算結婚了。
她還是愣愣的,眼睛裡卻有了淚花,她聽見他說的話了。
許沉偏開視線,不想看她哭,怕自己不忍心。
夜晚的風呼呼地刮,這一年的生日宴尤其冷,風刮在臉上割得疼。室内很暖和,也很熱鬧。不像這裡,凄凄涼涼的。
許沉想讓她進室内去,喝了酒又這樣吹着風,很容易凍傷。
話沒說出口,因為他看見張姣哭了,一串一串的眼淚留下來,滾過酒精染紅的臉頰,從下巴滴進衣領。哭得悄無聲息,哭得暗潮洶湧。
哭得許沉手足無措,也隻是無措兩秒。她不是以前的張姣了,不再讓他感到手足無措,他看着她哭,内心意外的很平靜。
最後,到底是他妥協,他說,如果你想結婚,我會給你辦一場盛大的婚禮,按照你的喜好。但婚後,我們分居。
他說,對不起,我真的盡力了,沒辦法再愛上你。
張姣忽然哭出了聲,控制不住地哭出聲,她不想哭出聲的,這麼多人,不允許她放聲哭。控制不住。她捂住臉,轉過身,匍匐在欄杆上,背對室内,嗚嗚咽咽地趴在欄杆上哭。
許沉伸出手,輕輕拍着她的背,像曾經她總說她睡不着,要他哄睡覺。其實她哪是睡不着,是不想睡,她永遠睡得比豬快比豬沉。
許沉心軟了,但什麼話都沒說。再多的承諾,他做不到。
他愛張姣,不是性\愛張姣。他和她之間夾雜着她的14歲15歲,他永遠跨不過14歲和15歲的她而不愛她但和她做\愛。他連親吻都做不到。
張姣哭完了,強行哭完了。她埋在手臂裡,低低地笑,說你後面這句話還不如不說呢。她擡起頭來,眼淚閃爍的瞳孔凝視他,帶着嘲笑,我有那麼嫁不出去嗎,要和你假結婚?我是誰啊,張泰宏的女兒,想和我結婚的男人能繞學校三圈,比你年輕比你帥比你會調情,别自作多情了,不是非你不可。
許沉笑了,說那樣最好了。
張姣說,你愛過我嗎?
許沉沒有猶豫,愛過。
張姣:我,還是她?
這次換許沉怔住了,這一晚,他沒喝酒,但他感覺自己腦袋糊住了。
我,還是她?
你愛過我嗎?愛我,還是愛她?
他非常确定,張姣就是這個意思。
愛我,還是愛她?
愛我,還是愛她?愛她?愛她?
許沉望着張姣走出去的背影,在璀璨的燈光下,堅韌挺拔,她一步一步走向場中央的父親和母親,他們伸手牽住她,她站在兩人中間,和周圍的客人談笑聊天。
她是那麼溫婉典雅端莊,像她的母親,像極了她的母親。
張姣不應該是這樣的,張姣不怕天不怕地,不像她母親也不像她父親,張姣是不可一世誰也不放在眼裡,張姣沒有自己,張姣是可憐的,張姣是燦爛的,張姣是一輪熾烈的金陽,是一輪孤寂的月亮。張姣有藏在燦爛之下的悲傷,她藏得很好,但許沉知道,所以他才能總是又生氣她又恨她又心軟地可憐她願意滿足她一切無理取鬧的要求。
張姣是需要人疼愛的,需要他疼愛,需要他保護,她的每一個笑都在祈求他,祈求他愛她,愛她一點點,哪怕隻要一點點,她會把她全部的愛全部的時間全部的人生都奉獻給他,隻要他給她一點愛。
阿姣是缺愛的。
這個人不是,這個人很堅強,她需要的一切她能自己得到。阿姣不是,阿姣需要他給她。
他終于知道所有的不對勁來源于哪裡了,來源于她不是張姣,他的阿姣,被他弄丢了,被他弄丢了……
許沉不顧一切地奔跑,離開這裡,離開新加坡,回到國内。
張情站在父親和母親的中間,看着許沉離開,背影匆忙,神色慌張。她笑着看着,幾乎快要流出淚來。她端起酒杯,猛喝一口,将喉嚨翻江倒海的哭意悉數壓下去。
她告訴自己,人活一輩子,就是這樣,有得有失。來新加坡之前,她貪心這榮華富貴,貪心張泰宏的家産,貪心張姣那疊在一起的一張張大額銀行卡,于是,她一聲不吭,跟着父母來了新加坡。
她以為自己隻是貪戀錢财,等得到錢财,她可以離開,把位置還給妹妹,但她發現,自己除了貪戀妹妹的家産,還貪戀妹妹喜歡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讓她看見的第一眼就喜歡,發了瘋地喜歡。
她極力壓制住的情感,努力扮演張姣的角色,成為他的女朋友,淪陷在他的溫柔和寵溺裡,不願意出來,不願意放手,盡管很早她就知道對方并不喜歡她,一切都在假裝,她還是不願意松口。
她鸠占鵲巢,霸占了妹妹所有的東西。
霸占的報應來了,許沉連她是不是張姣都不知道,卻能直截了當開口說不想和她結婚,甚至為了他曾經和妹妹的那段算不上感情的感情又變成可以和她結婚,但分居。
真是搞笑。
世界上還有這樣純愛的男人?
張情快笑哭了。她逼回眼淚,笑着和媽媽的朋友聊天。那人問她什麼時候結婚,她說,我想等讀完書再說。媽媽的朋友登時誇她是個好孩子,誇她媽媽真有福氣。
她在大人們來往的恭維裡,和大人們笑成一團。
眼淚斑駁了燈光,她想起了妹妹,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在哪裡,過得好不好。但她知道,她永遠沒辦法變成妹妹那樣,哪怕她對着鏡子學會了妹妹那樣的笑容,也沒辦法變成妹妹。
因為她不會站在這裡,說這樣的話,笑成這樣。
她隻會趾高氣昂地把許沉扯過來,笑眯眯跟媽媽朋友說,我們原地扯證給你看成不成呀。
看,她知道妹妹會說什麼話,做什麼樣的事,但她就是做不出來。她怕媽媽不喜歡,怕爸爸不喜歡,怕大人們不喜歡。
她怕的東西太多了,而她的妹妹,唯獨怕沒了許沉。
以後,妹妹就不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