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初白，薄霧翻湧。小小的内院裡，慕清歌倚着廊柱，目光望向深宮高處的飛檐，神情複雜。自昨夜被段止榮冷言喝退後，她便在這僻靜小院停留整夜，心緒再難平靜。
一大早，小冉匆匆趕來，急切地詢問她：“慕姑娘，您還在這裡？殿下昨夜咳血不止，禦醫束手無策……可殿下又不肯宣您進去，奴才也不敢擅闖，更不敢再冒犯殿下意願。可這般下去，他的傷勢遲遲不愈……”
慕清歌心中一揪：她也是夜裡輾轉難眠，一想到段止榮正咬牙挺過重傷與反噬雙重折磨，卻拒人千裡，心痛不已。短短日夜，她已然明白：他之所以如此生硬，更多是怕她牽扯進宮闱陰謀，或者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她撫了撫袖口，眼神漸漸笃定：“我不會再退。既然已經踏入宮門，我便要盡力侍奉段殿下，絕不走。”
小冉頓時眼睛一亮，仿佛看到希望：“慕姑娘當真要留下？要是殿下再發脾氣……”
慕清歌輕輕搖頭：“他想怎麼責怪，我認。隻是我不能眼睜睜看他受苦。小冉公公，若殿下還要趕我走，你就替我求個情，也好歹讓我替他先診脈。”
眼見她決心已下，小冉也不再攔。兩人商議片刻，一同趕往段止榮寝殿。外頭侍衛見到慕清歌又來，面有遲疑，卻拗不過小冉的苦求，隻好通報：“殿下，慕姑娘求見。”
殿内并無回應，侍衛又輕聲通報數次，裡頭才傳來壓抑的咳嗽聲，似乎夾着絲不耐：“不見。”
慕清歌聽得心裡發酸，卻不再退縮，反而擡步邁進門檻。幾名侍衛想攔，見她神情堅決，也隻能讓她進了半步。她清楚，這一腳踏進去，也許會惹殿下不快，但她再不能隔岸觀火。
寝殿燭火尚未全滅，空氣裡彌漫着藥味與血腥氣。屏風外，段止榮半倚在榻上，臉色蒼白，神情陰冷。看她進門，他眉心陡然一皺，努力直起身子，語氣森然：“誰許你再來？我說過，不必——”
他想發作，但話語未盡便劇烈咳嗽起來，那撕裂般的痛楚從後背傷口傳至胸口，讓他險些折腰。慕清歌心頭一刺，立刻上前攙住他肩臂：“殿下小心！”
段止榮想甩開她手，卻發現自己體力不支，隻能苦撐。忽然聞到她身上那縷淡淡熟悉藥香，記憶裡仿佛也曾有過：當年慕清歌随父診脈，常帶着這種清幽草香……
“你……别碰我。”段止榮用盡力氣要推開她，但慕清歌并未松手，反而更執着地扶住他，讓他坐好，動作小心而輕柔。她擡起一雙澄澈的眼眸，與他目光相對，聲音堅毅卻帶着溫柔：
“殿下若執意趕我走，我自然會走。但在此之前，請讓我先替您把一次脈。我雖不如父親那般精湛，卻也學得幾分精髓，也通曉一些玄門醫理。至少……别讓廷杖外傷再拖累您的内息。”
段止榮的呼吸急促，後背鑽心疼痛仍在，腦海裡翻湧十年間的諸多變故。他想再度斥責，卻對上她那雙哀婉而堅定的眸光，一時間竟說不出刻薄話語。
“慕姑娘，您就先替殿下看看吧。”小冉趁機弱弱插話。傅寒與蘇曲站在門口，也未阻攔。衆人都知道，眼下段止榮若再排斥慕清歌，怕是真要耽誤病情。
殿内沉寂許久，最終，段止榮閉了閉眼，勉強算是默認了。慕清歌不再多言，立即輕觸他腕脈，屏息凝神診脈。指尖傳來的混亂脈象讓她神情愈發凝重：陰煞反噬與外傷交疊，已傷及血脈根基。若再不及時調養，必留後遺症。
松開指尖，慕清歌輕聲開口：“殿下内外夾擊，尤其玄門反噬侵蝕心脈。若您能暫避繁重事務，數日靜養，我可配合玄門調息之法，以藥湯外敷，再輔以針術……至少減輕疼痛。”
段止榮微擡眼睑，嗓音依舊冰冷：“我宮務繁多，無暇靜養。”
慕清歌一陣心痛，卻仍溫言相勸：“殿下若再逞強，隻會讓傷勢更重。您手頭要事再急，亦需保全身體。”
說罷，她回頭對小冉吩咐：“取些熱水、竹杖，先把殿下血漬舊紗拆換。針術雖不宜貿然施于深層，但外傷先行處理，或可減輕痛感。”
段止榮目光微閃，似想再拒絕，可話到嘴邊化作一聲悶哼，畢竟疼痛難當。他倒想看看她能如何下手，于是默認由她接管外傷處理。
見他不再強硬趕人，慕清歌趕忙動作利落地取下藥箱，先熬了小鍋止血消炎藥湯，又熟練拆開他後背紗布。映入眼簾的是新舊傷口交錯，廷杖鞭痕尚未愈合，纏着明顯玄門反噬時撕裂的裂口，看得人觸目驚心。慕清歌心底一痛：當年那羸弱的少年，如今卻承受如此苦楚……
她咬着唇，小心用溫水拭去血污，以自制藥膏敷上，整個人專注又輕柔。段止榮初時繃緊身體，但漸漸感到那藥膏清涼緩解灼痛，加之慕清歌的動作細膩柔和，心裡那股排斥也悄然減退。
時間仿佛倒流。他隐約記得童年某個午後，她也曾這樣跟在慕太醫身邊，拿着棉布為他清理膝蓋傷口，一邊安慰：“阿榮哥哥，你忍一下，不會太疼……” 而如今，她依舊那般溫柔，卻更堅韌，更讓他不知所措。
夜色降臨，寝殿燈火明亮。慕清歌忙碌半天，終于替段止榮敷好新藥，又熬了口服湯劑送到他床邊。
她輕輕試了下溫度，抿了抿唇，看向段止榮：“殿下先服下這碗安神理氣湯，夜裡疼痛可稍減。至于我……若殿下不嫌，我想留在您身邊，随時侍奉調治。”
段止榮聞言，眉頭微緊，正要開口，慕清歌卻搶先一步行禮：“我知您不願外人打擾，可小冉他們做不到針炙換藥，我能。我不想再失去救治之機，哪怕您回頭又要趕我走，我也認。”
她話語堅決，蘊着十年後的成熟與執着。段止榮背脊繃得更緊，卻也在那一瞬，有什麼東西在心底松動。他終究沒有再呵斥，半晌後才淡淡道：“随你罷。”
僅此三字，卻如同默許，把慕清歌心頭壓抑的憂思稍稍松解：至少，他不再硬性拒絕。
夜漸深，段止榮半卧床榻上，藥性令他昏沉卻又痛楚不減，幾度想要自行運功化解，卻被慕清歌勸住：“玄門經脈正受反噬，強行運功隻會撕裂經絡。先等藥力穩住體内陰煞，再配合調息……”
段止榮雖不滿她規勸，可心裡明白她說得在理，隻能勉強聽從。一旁蘇曲也附和：“慕姑娘确有一套……殿下，給她些時日吧。”
段止榮沒再多言，隐在半暗燈光中，微阖雙目，似強撐倔強，也似默然接受她的醫治。慕清歌見他終肯妥協，長籲口氣：他固然變得鋒銳，卻并非徹底無情；她總要盡力陪在他身邊，為他分擔這些苦難。
當夜，慕清歌坐在榻邊小矮凳上，守着漸漸入眠的段止榮。她垂眸看他沉睡的面容，心裡百感交集：那劍般的眉目不再稚嫩，輪廓更為堅毅，也多了歲月與仇恨的痕迹。
哪怕他在睡夢中，眉心仍微微皺着，似警惕四方暗流，也似提防任何舊情。慕清歌伸手想替他拂去鬓角汗迹，卻又在半途停下，怕驚擾他，也怕自己的觸碰會再次引來他的抗拒。
“阿榮哥哥，對不起，我當年沒能陪你，才讓你走到如此地步。可現在，我想彌補。”
她在心底默默許諾，也在這一刻下定決心：即便他再冷漠，也要留在他左右，照顧他的傷勢，幫他渡過這腥風血雨。
深夜過後，寝殿中的燭火已經燃了一宿。空氣裡彌漫着中藥與熬夜後的一絲疲憊氣息。段止榮微睜雙眼，仍然能感覺到昨日的刺痛，但經慕清歌連番悉心調理，疼痛明顯緩解了許多。
清晨時分，慕清歌端着一碗新熬的藥湯走到榻邊。她目光溫柔，卻帶着幾分謹慎：“殿下，趁湯還熱，您先服下。今早我加了兩味溫補藥材，能穩住心脈。若再配合些微運息，傷勢應該會好些。”
段止榮半卧在床，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心中雜念紛飛：當年那個與他一起嬉鬧采藥的小姑娘，如今已如此沉着幹練，又肯在他身旁不眠不休地照料。他接過藥碗，輕啜兩口，微皺眉：“苦。”
慕清歌唇角動了動，正欲安慰他幾句，卻聽他忽然将藥碗交回，淡淡道：“慕清歌，本宮有件事要問你。”
她一愣：“殿下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