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寒忙回:“都關在您特設的密室牢裡,屬下已派人輪番嚴守。隻是那青年傷勢嚴重,尚未蘇醒,恐怕還需時日才能審問。”
段止榮咬牙輕哼:“等他醒後,再做定奪。隻要我一息尚存,就不讓他帶着秘密下地獄。”
清晨曙光微現,細薄陽光斜映在寝宮回廊上,卻難以驅散空氣中那股沉重的壓迫。二皇子段止榮依舊卧傷在榻,廷杖之創與窺心反噬疊加,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尤為憔悴。寝宮諸人雖悉心服侍,但深知殿下神色陰冷,不敢多言。
在段止榮身邊伺候的小冉始終記得,殿下曾說過,普通太醫和禦醫不懂玄門心法,無法從根本上化解那“窺心之術”的反噬。他思來想去,想起當年慕言之太醫的女兒——慕清歌,自幼随父醫道,或許能幫得上忙。
雖說慕清歌自段止榮被流放玄門後便消失于宮闱,近來才偶有消息,卻并未被公然召入宮。小冉擔心若殿下重傷再拖下去,後果不堪設想,于是擅作主張,私下聯系蘇曲,暗中将慕清歌悄悄請進宮來。
夕陽西下,仆仆風塵的慕清歌在蘇曲的引領下,繞過宮道深處的巡邏,一路來到段止榮寝殿側門。雖說她應小冉之邀趕來,但内心仍然七上八下:這裡是令她傷心又恐懼的皇宮,更是她十年不曾踏足的地方。
“段止榮殿下……到底是何等傷勢,竟需要我來?”
慕清歌心中既擔憂又忐忑。自父親慕言之去世後,她再未光明正大地入宮施針。此番穿行在肅殺的宮牆裡,她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時,那些被外人輕賤、卻唯有他溫柔相護的日子。
她被蘇曲帶到寝殿外,便見小冉等候在門口,神情焦急:“慕姑娘,總算請到你了!殿下傷勢很重,求你先替他看看。”
慕清歌微微點頭,緩了緩心神。剛踏進寝殿,便被一股藥香與血腥氣所籠罩——那是宮廷禦醫常用的外敷藥,卻混雜着點點鐵鏽般的氣味。燈火晃動間,她隐約瞧見床榻上那道玄色身影,側卧不動,肩背與腿上皆纏着新舊紗布,血迹滲出。
“段止榮……”
慕清歌心頭一顫,十年來,每每憶及,他仍是那稚嫩少年形象;可今日之景,卻令她霎時心痛又震驚。她強行穩住神色,正要輕喚,忽聽榻上人一聲低咳,帶着明顯的不耐。
小冉上前剛要禀報,段止榮卻睜開眼,眉鋒淩厲,眸中閃過一絲警戒:“誰讓你們擅自帶外人進來?”
他嗓音嘶啞,卻一如往日那般蘊着威勢,叫人不敢違逆。慕清歌心裡一驚:眼前的段止榮,眉目鋒利,不似從前那個會躲在花廊裡與她說悄悄話的小皇子,顯然經過十年磨砺,已褪盡少時柔軟。
小冉連忙解釋:“殿下,屬下見您傷勢久不見好,唯恐禦醫無力,所以鬥膽請來了慕姑娘——她當年随父慕太醫學醫,想必能——”
段止榮卻聲音森冷地打斷:“放肆!若本宮需要她,自會發诏請進宮,你們一介下人,竟擅自決定?”
那寒意如刀,直刺慕清歌胸口;她暗暗握緊雙拳,想要開口,卻見段止榮從容坐起,背後傷處牽動,讓他臉色更蒼白,但他依舊強撐着威儀,看都不看她一眼:“我無須旁人可憐,更不必你們曲意迎人。慕清歌——”說到這裡,他聲音頓住,好似咬了咬齒,“你退下吧。”
此言一出,寝殿内衆人皆是一驚。小冉心急,蘇曲也想勸,卻被段止榮一個眼神制止。慕清歌神色錯愕:十年未見,他居然連正眼都不肯與她對視?他受了重傷,卻為何拒人于千裡?
“當真改變了麼……這十年,他早已不是曾經那個對我微笑的少年……”
她心頭泛酸,卻不得不穩住心緒,上前半步,柔聲道:“殿下,我并非想逾越規制,隻是擔心您内外傷勢……請讓我先診脈——”
不料段止榮目光一寒,吐出三個字:“出去吧。”
那冷意,好似刀鋒割裂了兩人之間的所有溫情。慕清歌心裡一痛,微微咬唇,終是默然退後幾步,福身行禮:“……是。”
見狀,小冉登時急了,低聲向段止榮求情:“殿下,慕姑娘是真心想幫您療傷啊,您自打遭廷杖後,舊傷再加玄門反噬,若再不以對症之法調理,隻怕……隻怕——”
段止榮眼神掃過他,讓小冉話到嘴邊硬生生卡住,不敢再多言。榻上人臉色冷酷無情,卻也因為疼痛而薄唇緊抿,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慕清歌望着這一幕,内心翻湧千言萬語,卻隻能壓在心底。她暗想:“若強行上前,他恐怕更排斥。十年已過,昔日的情分……難道早已不在?”
她終究輕歎,轉身欲走,但腳步卻停在門口,回頭對那僵硬的身影低聲道:“殿下若有需要,請喚我一聲。我……我仍在宮中,不會離開太遠。”
說完,不待回答,慕清歌主動退出寝殿。寝殿門合上瞬間,她心裡那股委屈和憐惜交織成酸楚——他,如今真的變得如此遙遠了。
慕清歌走後,寝殿裡沉默如死。小冉與蘇曲皆不知如何是好;傅寒本想勸幾句,卻也見段止榮面沉如水,隻得咽下話頭。
床榻上,段止榮氣息紊亂,痛感仍在折磨。他不想讓慕清歌看見自己這般虛弱,更不想在她面前暴露内心脆弱。十年漂泊,他早已不是那個需要人憐愛的孩子。
“隻要她安全,不卷入宮闱漩渦……這樣才好。” 他在心裡說服自己,卻難以抑制某種酸澀情緒。回憶裡,她曾陪伴自己度過孤寂童年;現如今,她卻因一聲冷斥而黯然退場。
要怪,就怪宮中陰謀太深,他此刻滿身傷勢,背後又有更多殺機,再沒餘力去安撫舊人舊事。
與此同時,慕清歌離開寝殿後并未立刻返回民間,而是在蘇曲與小冉的隐蔽安排下,暫留于宮中一處清靜小院。她心緒紛亂,回想剛才段止榮的神情,隻覺既陌生又熟悉——那眉宇間的寂寥如故,卻被淩厲的刀鋒包裹。
她忍不住撫着心口,自語:“十年前,我離開時,他尚是那個會對我微笑、與我一同偷看父親藥匣的少年啊……如今他眉宇深鎖,像背負着滿世界的重擔。可為什麼要這樣拒人千裡?”
小冉在旁也黯然:“殿下此番身負重傷,又遭廷杖,還要對抗暗流……也許他不想讓姑娘再陷進這宮鬥是非中吧。”
慕清歌沉默了會兒,微微點頭:“我明白。然而,我不能眼睜睜看他以一己之力硬撐。哪怕他生疏我,我也要盡我所能……”
她沒有說完,但那一抹堅毅已寫在眼中:既然進宮了,便不會輕易走。待她尋個機會,一定要替他調理傷勢,不讓他再痛苦煎熬。
夜晚降臨,寝殿裡暗香浮動。段止榮勉強自行坐起,試圖運轉玄門心法調息,卻因重傷與反噬所擾,總是半途胸口劇痛。
傅寒見他額上冷汗滾落,忍不住勸:“殿下,您何不讓慕姑娘進來再試試?她自幼習醫,且對您情況也可能更熟悉……”
段止榮睜開那雙沉沉眼眸,帶着一抹不可抗拒的壓迫:“我說了,不必。”
傅寒心頭一震,不敢再言。他察覺殿下并非真“恨”慕清歌,而是用冷漠來劃清距離;但究竟為何,隻有段止榮自己最清楚——或許是不想讓昔日少女看到他的脆弱,或許另有更深顧慮。
夜色濃重,風聲拍打殿外的竹簾。段止榮坐在床榻上,對着燭火怔然出神。十年的時光已足以将人改變——他選擇孤獨而堅硬的姿态面對所有陰謀,也含着無數隐忍與煎熬。
而慕清歌,在某處寂靜小院裡,亦默默凝視夜空。
她回想那年花廊下,他被宮人排擠,她卻偷拿糕點給他,一同躲在偏僻角落吃;他會輕聲笑,說:“清歌,等我長大,就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那笑容如暖陽般仍在記憶裡閃爍,如今,卻隻剩冰涼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