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緊把他搬回家去,他體溫太低了。”路安說着就要背起姚遠往回走,哪裡知道章小禾一把攔下了他。
“我來。”這個女人如此說道,然後在兒子的幫助下,将丈夫馱在背上。她少了一隻手,因此狗狗就在她左邊幫忙托舉着。
趙懸愣了一愣,随即對路安說:“這邊離山下也不遠,我先去把三輪騎過來。”說完她轉身朝山下跑去。
姚遠不高,一米七多點,再加上營養不良,所以他并不重,相反章小禾的身高在女性中算高的。末世後,再嬌嫩的女人都要挽起袖子來幹活,力氣絕對會變大,因此章小禾背姚遠走回來應該沒有問題。
即便是力氣算小的趙懸,也迫不得已背起過高個的路安。
——章小禾應該不想再承他們的情了,路懸是這樣理解的。當初她背着頭破血流的路安一路上挪回自己的帳子,也是咬碎了牙齒沒有向周邊人呼救。
好在這片老槐樹離村子并不遠,隻是地處一個犄角旮旯裡,姚家人初來這個地方,對這一帶不熟,所以姚家母子在尋找姚遠的時候應該是無意漏掉了這個地方。
将三輪騎到他們下山後的必經之處,很快,她就看見了走在前頭的路安,以及緊緊跟在後頭,臉色卻是鐵青的章小禾母子。
哎,真是個倔強的女人。
心中歎口氣,她一手把着自己三輪的把頭,一手拖着另一輛的把頭,腳上一蹬,一人帶兩車,飛快地迎了上去。
經狗狗的指點,他們駛入了下溪村姚家所住的房屋中。
姚家也是住在村子邊緣的高處,想是誰也不願意住在一個空無一人的村子中心。他們所住的房子也是一棟水泥房,牆上貼着些款式老舊的綠花瓷磚。房屋兩層,前頭圍着一個更加小巧的院子,隻不過圍牆太矮,隻有一人高,院子大門不是厚實的鐵門,而是鐵栅欄門,因為多年無人打理,鐵栅欄門早已鏽迹斑斑了,脆弱地好似一腳就可以蹬飛。院子後方毗鄰的應該是豬圈,被姚家人養上了羊,因為趙懸時不時能聽到屋後頭有咩咩聲傳來。
這棟房子與村子裡其他房子無異,一樓是吃飯待客的廳子,以及廚房,二樓便是卧房。
章小禾和狗狗将姚遠背上了樓,路安和趙懸沒有跟上去,趙懸來到廚房,見缸子裡還有水,便拿了塑料瓢子朝鍋裡舀水,路安默契地坐在竈肚前開始燒火。
廚房有一扇窗,窗下放着一個破長條桌子,桌子上放着幾個瓶罐。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沒有了,被姚家人用一塊塑料薄膜臨時給封上,因此廚房裡的光線有些昏暗,她将窗戶下的幾個罐子都揭開了瞧了瞧,發現裡頭是些雜糧,有大米小米,也有玉米和豆子。另外角落中還放着一個小圓篾子,裡頭躺着幾顆曬幹的醜蘑菇。
姚遠用命換來的雞還被扔在院子裡。
趙懸原地轉了一圈,正瞧見路安朝竈肚裡添柴火,火已經燒得很旺了。
去年趙懸就将周邊村子可用的東西全都收集了來,後來姚家人應該是沒有尋到什麼可用的東西,現在這房子裡這點可憐巴巴的家什應該是他們自己帶來的。
又歎了口氣,趙懸招呼路安,“走,我們回家一趟。”
……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在兩個村子相連的小道上,一輛小三輪慢悠悠地走着——也許并不是騎車人主觀上騎得慢,而是所載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路安蹬着三輪,趙懸站在後頭的小鬥裡,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舉着電筒為他照着路。在她腳邊,放着一床用塑料薄膜包得嚴實的厚被子,一捆綠油油的小蘿蔔,三個青南瓜,一袋粗大米,另有幾個小壇子,裡頭依次放着一些腌肉,一罐豬油,以及一罐糖。
裡頭的每一樣不是他兩親手種的,便是他兩親手做的。
趙懸有些心疼。
在她嘟囔着收拾東西時,路安倒是在一旁看着她的模樣笑出了聲:“要不别幫他們了,等那家的男人死了,我們就把他們的羊搶過來。”
正在分豬油的趙懸思考了一會兒,回答:“這不太好吧……”
——她竟然還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
“真那樣做了,我們和那餘家三兄弟有什麼區别……”她一邊說着,一邊合上陶罐的蓋子,并小心地放到三輪車上。
在營地裡企圖□□她的餘家三兄弟,也是差點将路安打死的人——這些身強力壯的男人,沒有父母,沒有妻兒,他們單獨一個人就是危險的存在,聚成衆後更是如同一群鬣狗。
很可笑的是,營地需要他們來守衛 ,而營地最不安定的因素也是他們。
路安和趙懸在他們手裡吃了很多虧,但也因為這些人,他們很快就熟悉了末世法則。
她和路安很少對陌生人動恻隐之心,但他們還保留着情感羁絆,隻要他們知道彼此都活着,他們就一直是人,而不是鬣狗。
到姚家時天色已經透黑了,二人騎着小三輪進入姚家時正看見狗狗提着一桶熱水往樓上走,孩子看見他們後還有些吃驚:“我還以為你們走了……”
路安問:“你爸爸怎樣了?”
“媽媽把他的手接好了,現在在給他的頭縫針……但是爸爸在發燒。”
趙懸抱着被子走過來對狗狗說:“我和你一起上去看看,這是給你家的被子,前幾天剛曬過的……”
說着兩個人都走向二樓。
姚家所住的房子比趙懸所住的要老上很多個年頭,趙懸的房子類似于現代格局,一整套有卧室有廁所。姚家的房子是老式的,所有的房間并在一條線上 ,樓梯上去就是一條走廊,走廊通所有房間。
二樓三間房,他們住在居中的一間裡。
屋子裡很暗,隻點了一根蠟燭。姚遠此刻已經被換上了幹淨的衣服,他枕在章小禾的大腿上,章小禾正捏着一根縫衣針,幫他縫上傷口。
湊近了,趙懸看見那針上系着的是一根長頭發。
她這才意識到,姚遠和章小禾的感情應該很好吧?末世裡很多女人為了方便都剪短了頭發,而章小禾一定是被保護得很好,所以頭發還這樣長而順。
她悄悄把被子放在一旁,章小禾感激地沖她點點頭。
狗狗擔着熱水上來,把毛巾沾濕了,便捧着一直站在媽媽身邊。
趙懸看自己幫不上什麼忙,就退了出來。
院子裡路安正在拔雞毛,雞不同于鴨子有小小的絨毛,開水一燙毛就可以撕下一大片,漏出白白嫩嫩的雞皮。
趙懸拿着手電筒走進了廚房。
竈裡的柴火已經差不多燃盡了,她又投了幾根柴進去。接着拿起帶來的大米,開始淘起米來。
時間已經不早了,她準備煮些省事的飯菜。
姜切末,蒜葉切絲,等鍋熱了便勺了點豬油下鍋,接着便是倒入排骨進去翻炒。
排骨本身有油脂,因此不需要很多油,用小火慢慢炒着,鍋太幹了就可以加些酒或者水,最主要是有耐心,往複幾次,最後一次鍋底幹了油脂随之就被熬出來,用排骨的油自己煎自己,直到被煎得微微金黃,再将泡發的香菇、姜末、蒜葉子依次倒下去,炒出香味了就可以放點醬油。醬油因為是自己釀造的,比不得商店買的香,但在這物資貧乏的末世已經是最好的調味料了。
這時候無論是排骨還是配菜都半熟,将泡着水的大米倒下去,連同切成小塊的南瓜一起翻炒幾下,最後撒上鹽,加點水,蓋上鍋蓋,隻等飯熟就好。
這樣的焖飯,要加些洋蔥和幹貝下去會更香,隻不過趙懸并沒有在村子裡發現過洋蔥,而海離他們太遠。
這邊将飯做了下去,那邊路安已經把雞清理幹淨了。
趙懸砍了小半隻雞,剩下的大半隻連同内髒一起用鹽腌在一個大瓷盆中。姚家人吃點肉不容易,一隻雞不能在一餐裡就給她造完了。
找了一會兒,她終于在角落中發現了一個爐子以及一個鐵鍋子。
她挑了一些雞油較多的部位,切成小粒和姜絲一起炒,炒出雞油後加入熱水,煮成了一鍋僞雞湯,等雞湯沸騰時她又抽空洗了一把小蘿蔔。
小蘿蔔是連着葉子一起洗的,這時候的白蘿蔔還沒長大,但趙懸貪嘴,等不及了就常常拔了來吃。小蘿蔔才指頭大,正是甜的時候,蘿蔔葉也還青嫩,沒有苦味,和姜片豬油炒來吃很是爽口。
農村的鐵鍋導熱快,柴燒得火也大,很快就傳來了香味。
趙懸和路安百般無聊,就坐在長凳上撐着下巴看星星。
章小禾安頓好丈夫後才遲遲下樓,不好意思地朝他們笑了笑:“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們……”
“不妨事,反正都要做飯,我還借了你家的柴和水呢。”趙懸安慰道。
路安問:“姚大哥還好嗎?”
“已經睡了,在雨水裡泡了一夜,現在還在發燒。”末世後發燒已經成為了人類的一道坎。“不過,”章小禾又說,似乎在安慰自己,“我可是護士呢,可以照顧好他的。”
排骨焖飯是媽媽教給趙懸的,趙媽和很多父母一樣,擔心女兒在外工作不好好吃飯,便教她做了這道菜,炒好的米和菜倒進電飯煲等着熟就好,但媽媽不知道的是,現代年輕人不好好吃飯的原因大概率不是做飯難,而後吃飽後洗碗難。
末世前趙懸不怎麼做飯,但她喜歡看媽媽和外婆做。她是個很細心的人,很多事情雖然沒做過,但已經記下了步驟。
人作為個體有很大的差異性,比如路安喜歡電子機械,因此他時常會将注意力放在這個機器是什麼運作原理,或者怎麼使用可以讓機器功能最大化。趙懸的世界裡則常常是外婆的唠叨以及媽媽的囑咐。
媽媽說,這種飯要加點洋蔥更好吃,與芋頭或是南瓜一起焖的話飯也會很甜。
她很清楚地記得媽媽所說的一切,但她卻從來沒有照做過——也可以說是,媽媽教她的菜,教她的生活方式,她從來沒有做過,但很奇特的是,随着年齡增長,她發現她活得越來越像是自己的父母了。
飯熟後,趙懸撒上一把蔥花,再用鍋鏟将蔥花和米飯拌在一起。排骨一根根的松軟得很,幾乎要從骨頭上脫下來。米飯吸收了香菇和豬油的味道粒粒飽滿又油亮,美中不足的是南瓜還沒有完全成熟,不夠甜,但瑕不掩瑜。
這是一道很好看的菜,翠綠的蔥、油光的米飯、金黃的排骨和南瓜,這些顔色可以最大限度的激發食欲。
狗狗在一旁幫忙取飯碗,看着這一鍋排骨焖飯咽了咽口水。
湯還在爐子上炖着,趙懸這時候才下了前頭洗好的那把小蘿蔔。飄着晶亮雞油湯水幾個翻滾後,就将蘿蔔葉子燙得油綠。
蘿蔔葉子可以撈起來單獨做一盤蔬菜,小蘿蔔則可以多煮一會兒,等煮得透明了,蘿蔔不僅會滲入雞油香,還會更甜些。
她和路安在冬天時常常煮這種僞肉湯,一兩塊肉常常被他們用水熬得再也出不了什麼油水後再吃,幾塊肉和一大盆子水熬出來的不能算是肉湯,頂多就是帶點肉味的開水,但這種吃法可以用來騙想吃肉的肚子。
末世後即便是趙懸這樣的女生飯量也會變大,長期沒有補充油脂的身體會轉而攝取更多的澱粉來達到一個平衡。趙懸可以吃下瓷實的一大碗飯,章小禾也不例外,但她們依舊很瘦。
這五年來趙懸絕少能吃到滋味豐富的調料,味精之類的增鮮劑已經過期,因此她的味蕾變得越來越敏感,南瓜焖熟後變得綿軟,用舌頭随便一挑就能碾斷瓜肉裡根根分明的纖維,以前淡淡的甜味在今嘗來已經很甜了,排骨也有獨屬于自己肉鮮味,以前她是絕對嘗不出來的,現在她已經可以輕易分辨菇類的鮮、肉類的鮮以及蔬菜的鮮各有什麼不同。
狗狗估計很久沒有吃這麼豐盛的一頓飯了,他先吃大口扒了幾筷子飯,狼吞虎咽下半碗飯後猛然回過神來,覺得這麼好吃的飯菜不應該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不知滋味地往胃裡吞,轉而一小口一小口地細細品嘗着。
章小禾的眉頭微微皺着,心裡還擔心着丈夫。
趙懸和路安本來就不是話多的人,因此雖然這是五年來罕見的一次方桌坐滿的晚飯,期間卻奇迹般的保持着靜默。
趙懸本來很餓了,但克制住隻吃了一碗飯,轉頭看向路安,他也是隻吃了一碗後就放下了筷子。
鍋裡的飯還剩下一半,油亮的蘿蔔葉剩下不少,一鍋滾燙的淡雞湯也剩下一大半,因為一直炖在爐子上的緣故,小蘿蔔已經被煮成了透明的模樣,薄薄的白色小圓片脈絡清晰可見,在湯中翻滾着像一片片雪花,很是好看。
天已經黑透了,廳中隻剩一支蠟燭迷迷晃晃。
開飯前趙懸已經将排骨飯和蘿蔔葉分出一部分,用幹淨的砂鍋盛好放在一邊——這是給姚遠留的飯,他被擡回來後便昏睡過去,趙懸估計他一時半會醒不了,就自作主張地給他留了飯。
章小禾起身就要收拾碗筷,她少了一隻手,一次常人可以将碗壘得很高,雙手端着返回廚房時,她卻隻能拿一半,狗狗起身要幫她,被她輕輕推開:“去打點涼水來。”
男孩聞言很乖巧地就去拿了臉盆,盛了半盆水。
他是個很聰慧的孩子,媽媽隻說了一半話,他卻知道将剩下的飯盛出來,用大碗裝好,反扣上一張碟子,再将大碗放進臉盆裡。
天氣已經很熱了,沒有冰箱,就隻能靠這樣的方法不讓食物變質。留給姚遠的飯菜就置在竈台邊上,半夜裡如果他醒來馬上就可以起爐子熱給他吃。
趙懸眼見無活可幹,就和章小禾打聲招呼準備離開,哪知卻被她叫住。
女人在廚房搗鼓了一會兒後走出來,提着一個籃子,籃子放着一個熱陶罐,正是用來炖淡雞湯的那個。
“這個你們帶走吧,”她略帶歉意地笑了笑。
趙懸發現章小禾是個很溫柔的女人,她大多數表情都是笑着的,淡笑,苦笑,乃至這略帶歉意的笑。末世後很多人的表情都是麻木的,因為餓,因為痛失親人,因為不再需要社交,所以當章小禾每每露出笑意時,趙懸都不由自主地生出親近之感。
“你們今天很累了,但我看你們吃的又很少……你們待會兒要騎車回去吧?現在天氣熱,這湯也不會涼透,等你們到家了,正好喝點湯。吃了熱的東西,晚上就好睡覺了。”
趙懸沒有推辭,依言接過來。
抱着瓦罐坐進小鬥子裡,路安長腿一蹬,小三輪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慢慢動了起來。
章小禾一直站在門口目送着他們離開,趙懸看見狗狗不知什麼時候從母親的身後露出一個腦袋來,偷偷朝他們招了招手。
趙懸笑了笑,扭着身子也朝他們擺了擺手。